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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作者簡介：張素平（1963.2-），女，山西晉中人。1983年畢業(yè)于山西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語文高級講師。現(xiàn)任長治市晉東南幼兒師范學(xué)校語文教師，長治市政協(xié)委員。
【摘要】宋朝詩人特殊的梅花情結(jié)，與宋王朝特殊的社會背景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積貧積弱，外強(qiáng)凌辱，正直的文人生活在外憂內(nèi)患之中，面對統(tǒng)治者的紙醉金迷，無可奈何，只好從堅貞不屈、孤傲自潔的梅花身上，尋求心靈的慰籍，引梅花為知己同道，表達(dá)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胸中的憤懣。
【關(guān)鍵詞】宋朝詩人；梅花情結(jié)；堅貞；抒懷詠志；潔身自好；知己
“閱盡千葩百卉春，此花風(fēng)味獨(dú)清真�！泵坊ㄇ逡�，凌寒香遠(yuǎn)，格高韻勝，歷來受人頗多眷愛，由賞梅、種梅而到癡梅、詠梅，詩、詞、文、畫，自古佳構(gòu)不絕，文人雅士，更是以梅自況，人品梅品，交融一體。尤其到了宋朝，戀梅之風(fēng)尤熾，歷來有“唐人尚牡丹，宋人偏梅花”之謂。宋朝詩人特殊的梅花情結(jié)，源于其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人文情懷。一種時代風(fēng)尚的形成，總會有其社會根源。他們對梅花的偏愛，看似時尚，實則折射出宋王朝的社會現(xiàn)實。宋朝是一個積貧積弱的王朝，開國伊始，外強(qiáng)凌辱，國土流失；南遷之后，更是江河日下，風(fēng)雨飄搖，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不思收復(fù)失地，而是紙醉金迷，茍且偷生。長期生活在內(nèi)憂外患中的正直敏感詩人，便從堅貞不屈、孤傲自潔的梅花身上，尋求心靈的慰籍，對梅花由心儀到欽佩，并把她視為抒懷詠志的最佳對象，以梅花的標(biāo)格比擬自己，潔身自好，搖落而不失芳香。許多文人志士寧當(dāng)亡宋遺民，也不愿委身仕元。正是因為有這樣多難多變的社會背景，宋代詩人才生出了化不開的梅花情結(jié)。
幾回魂夢與君同
宋朝詩人內(nèi)斂沉思，喜歡梅花的平淡含蓄、清奇孤幽，其愛梅的程度，可謂入骨入髓。梅花成為詩人主觀情感的外化、物化，詩人則是梅花的精神靈魂，物我為一，渾融一體。胡銓《臨江仙》云“我與梅花真莫逆”，何夢桂《水龍吟》云“問梅花與我，是誰瘦絕”，景元啟《殿前歡》云“大都來梅花是我，我是梅花”。他們在梅花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找到了寄托。杜來曾向趙師秀請教作詩之道，趙師秀說：“你現(xiàn)去飽吃幾斗梅花，胸次玲瓏，自能作詩。”不知杜來飽吃了幾斗梅花，然后寫出絕句《寒夜》：“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劉翰因此助興說：“小窗細(xì)嚼梅花蕊，寫出新詩句句香”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兩宋以來的詩壇所傾倒，成了遺響千古的梅花絕唱，以致于“疏影”、“暗香”二詞還成了后人填寫梅詞的調(diào)名。南宋詩人王十朋甚至斷言：“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無侍才。”何以反響如此之大呢？蓋因以“疏影”、“暗香”寫梅，形神兼?zhèn)洌M梅之風(fēng)姿；又以水、月陪襯，更能凸現(xiàn)梅花耐孤寂寒冷，不趨時附勢的高貴品格。其作者乃眾所周知的那位卜居西湖的梅花癡人林和靖處士，他一生未娶，在西子湖畔，種梅滿坡，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亡后，奇跡出現(xiàn)，梅枯鶴死。人與梅相濡以沫到如此地步，亙古恐怕僅此一人。
歐陽修的梅花情緣令人動容，《和對雪憶梅花》詩云：“憶花對雪晨起坐，清詩寶鐵裁瑯玕”。詩人客居北地，每到雪虐風(fēng)號的隆冬時節(jié)，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令人癡迷的雪中香梅。滁州醉翁亭，是詩人流連忘情之所在，亭上楹聯(lián)是：
“愿將山色供生佛，修得梅花伴醉翁”，被視為愛梅愛到最深處，竟然愿意以大好河山供奉佛祖，祈得與梅花長相廝守。
南宋陸游愛梅，也是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他的《梅花絕句三首》，將梅花寫絕：“聞道梅花圻曉風(fēng)，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為了看那遍滿山中的梅花，愿將自己化身萬千，每棵梅花樹下都有一個“自己”！ 他的《落梅》詩說：“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過時自合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泵坊ㄩ_時不畏嚴(yán)寒，落時不戀春光，來得光明，去得磊落。陸游所心折的正是梅花的這種高潔品格。更有那首醉倒古今的梅花詞《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dú)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以梅花的勁節(jié)自比，即使委頓塵泥，也不矢高潔芬芳本色。那一枝驛外孤梅早已定格為詩人高標(biāo)逸韻的個人形象，從中不難看到作者身世與人格的投影。陸游早年因愛國議論觸犯秦檜被黜，后來又因“力說張浚用兵”免職。他在南宋茍且偷安的環(huán)境中，一直頗遭時忌，但愛國斗志始終不衰，甚至老而彌篤，此詞借詠梅以表達(dá)其堅定不移的愛國立場和政治節(jié)操。詩人對周圍惡濁的環(huán)境、“群芳”的嫉妒以及自身遭受的種種迫害，所表現(xiàn)出的高度蔑視，令人感佩。
蘇東坡對梅花的專情與執(zhí)著，絲毫不遜于陸游。在《定風(fēng)波·紅梅》中，以神來之筆寫出了紅梅的“風(fēng)流標(biāo)格”：“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余孤瘦雪霜枝�！笔钦f即使紅梅偶露紅妝，光采照人，但仍然保留著斗雪凌霜的孤傲瘦勁的本性。這實際上是詞人自我品格的生動寫照。梅花成了詩人精神情感的化身，被賦予了人的品格。貶謫黃州途中，詩人寫下了《梅花二首》：“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fēng)吹石裂，半隨飛雪度關(guān)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睂懨坊ㄉ谏钣墓鹊�，開于“草棘”之間，盡管明亮鮮艷卻無人賞識，自開自落，開得無聊，落得憂愁。此時的蘇軾剛剛從“烏臺詩案”的夢魘中走出，內(nèi)心失落、苦悶，沒有人能夠理解，就像眼前的梅花一樣。高潔美艷的梅花和周圍的雜草荊棘形成鮮明的對比，奇清孤幽，“出污泥而不染”，就像詩人一樣。
陳亮和辛棄疾，都是力主抗金的愛國志士，有共同的政治抱負(fù)，也都愛以梅花的標(biāo)格比擬自己。陳亮《浪淘沙·梅》一詞中有“墻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之句，以梅花的清幽高潔自比，墻外紅塵不染，暗香透骨凌然。辛棄疾《臨江仙-探梅》喟嘆梅花“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以梅花冰肌玉骨的儀態(tài)自許，無媚時附俗之品，有冰清玉潔之格。
南宋謝枋得《武夷山中》詩云：“十年無夢得還家，獨(dú)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币陨钌街忻坊ǜ邼嵆瑝m的形象，象征詩人不隨俗浮沉的高尚品質(zhì)，南宋滅亡后，元朝屢招謝枋得出仕，他堅辭不應(yīng)，在被強(qiáng)制送往元大都后，堅貞不屈，絕食而死，用生命捍衛(wèi)了如梅花一樣高潔堅貞的品格。 文載道，詩言志，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少宋代文人卻因此而慘遭不幸。轟動一時的“落梅詩案”就是令人深感酸楚的一例。南宋劉克莊所寫的《落梅》詩，因其中有“東風(fēng)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為“訕謗當(dāng)國”，一再被黜，坐廢十年。詩人對此深感不平，他后來寫了“夢得因桃數(shù)左遷，長源為柳忤當(dāng)權(quán)，幸然不識桃與柳，卻被梅花誤十年”等詩詞，強(qiáng)烈地發(fā)泄了他那難以抑制的憤懣。這位正直孤高的詩人并沒有因此而屈服，反而從此更飽含深情地詠梅，以致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所寫詠梅詩詞達(dá)130余首，痛快淋漓地展露了他的錚錚鐵骨和高潔品格。
一生知己是梅花
宋朝詩人習(xí)慣把梅花作為對人的思念的對象。蘇東坡《西江月·梅》云：“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痹~中的梅花，就是蘇軾愛妾朝云的化身，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詠人的樂章。全詞純用擬人手法，讓人覺得此梅或是人的“物化”。宋人惠洪《冷齋夜話》云，“其寓意為朝云作也”，王楙《野客叢書》也說：“東坡在惠州，有梅詞《西江月》……蓋悼朝云而作。” 朝云是蘇軾生命中的一個特殊的女人，嬌美玲瓏，蘭質(zhì)慧心，陪伴詩人晚年凄涼歲月，不離不棄，被詩人認(rèn)為紅顏知己。把梅花比擬朝云，可見朝云人品高潔，亦可見梅花在詩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再看李清照眼中的梅花：“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痹~人早上起來，燒殘的沉香時斷時續(xù)，玉爐浸透了寒氣，整個人沒有絲毫的好情緒。笛聲初起，梅花乍放，春天雖然來臨了，卻有多少幽恨！風(fēng)雨蕭蕭，人去樓空，無奈中折下一枝梅花，想寄給所懷念的人。但是天上人間，知己已去，折得梅花，卻沒人堪寄。字里行間透著痛失知己的凄楚與無奈。
陸游一生愛梅，至老不衰。筆底紙上，惜梅之情，涓涓而出。不僅以梅自比，也把梅花當(dāng)作他珍愛一生的唐婉的物化。詩人75歲高齡時，又去沈園，睹物思人，梅花照眼，卻不見了玉人。一時相思橫絕，寫下絕句兩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最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與其說他愛梅，不若說他無法忘記沈園，無法撫平痛失愛妻的內(nèi)心隱痛，無法消除對唐婉愈老彌堅的深情。沈園是陸游懷舊的場所，也是他傷心的地方。他想著沈園，想著那次在沈園與唐婉的邂逅，無法忘懷伊人那哀怨的眼神、差怯的情態(tài)、無可奈何的步履、欲言又止的模樣。沈園的梅花，成了他對唐婉思念的寄托，見梅猶如見人。此后，沈園數(shù)度易主，人事風(fēng)景全部改變了昔日風(fēng)貌，而陸游對唐婉的思念卻從未改變。在詩人八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春日，忽然感覺到身心爽適、輕快無比，本來準(zhǔn)備上山采藥，因為體力不允許就折往沈園，此時沈園又經(jīng)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復(fù)舊觀，陸游滿懷深情地寫下了最后一首沈園情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晏幾道也是酷愛梅花之人，借落梅感時傷懷，“橫玉聲中吹滿地，好枝長恨無人寄”。借梅花寄相思，一闋《虞美人》“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詠梅憶人，淚濕衣襟，在陽光與雪花之間，梅花是孤獨(dú)的，看花之人也是孤獨(dú)的，“江南未雪梅花白，憶梅人是江南客”，這個時候，不由不想起身在遠(yuǎn)方的愛人，想起那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贝藭r眼前的梅花，分明就是愛人的化身，詩人將滿腹情思，寄予梅花，暫時化解了郁結(jié)心頭的相思愁緒。
陳師道《卜算子 送梅花與趙使君》：“繡幕罩梅花，莫放清香透。鑒里朱顏歲歲移，只道花依舊。把酒問梅花，知我離情否？若使梅花知我時，料得花須瘦。”詩人一連寫了四闋《卜算子 送梅花與趙使君》，將對朋友的真情厚愛，寄予梅花。手中梅花輕奇瘦絕，應(yīng)是詩人知己，為伊消得衣帶漸寬，面容憔悴，直到人與梅花兩難分的地步。
宋朝詩人就是這樣，將眼中梅花，秀出筆底梅花，映襯心頭梅花，花格人品，連詩人自己也難以分辨清楚。正如元朝畫家王冕所言：“人與梅花一樣清�！�
參考文獻(xiàn)
[1]錢鐘書.《宋詩選注》.
[2]冷成金.《唐詩宋詞研究》.
[3]上疆村民《宋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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