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云的南方
我記得的瀘沽湖,是一條織滿了陽光的夏日藍(lán)裙。裙袂的花紋上有著月光、蟲鳴、槳聲、草海,和用十九歲的腳步走過的路。
六月夏天,沒有空調(diào)的舊式綠皮火車。因為悶熱,不敢關(guān)上窗戶。輪軌之間的轟轟聲響源源不絕地傳來。蒼翠的田野,在夏日的暮色中蒸騰著一股溽熱的泥土與莊稼的濃烈香氣。焚燒稻桿的煙霧在田野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藍(lán)。灰塵一般的鳥群撒滿了天角。
天色很快就黑了;枘能噹麩艄怆[隱亮著,我們面對面坐在車窗前,似一起坐在廣袤無邊的夜的邊緣。我的這邊有風(fēng),她的那邊沒有風(fēng)。我看到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對面,發(fā)絲與心情一樣安然齊整,而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飛散在快速灌進(jìn)車窗的風(fēng)中,幾乎睜不開眼睛。
在我們少年時代,她的鎮(zhèn)靜平定也便是如此一直在無聲地扶正著我的動蕩不安,雖然我明白她也并非對時間無動于衷。一切正如我們當(dāng)下這一刻充滿隱喻的面面相對。
經(jīng)過西昌停留下來,看了邛海。吃到了彝族非常地道的烤土豆和手抓肉,極辣。次日清晨便從西昌車站搭乘唯一一趟早班車去往瀘沽湖。行車漫長,在云山間沿著盤山公路行進(jìn),陽光因為濃濃云霧而忽明忽暗。
有一段插曲。那天行車中途遇到前天夜晚泥石流造成的嚴(yán)重塌方和擁堵,車輛無法通過,長長的車龍排成一溜停在路邊,百無聊賴。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全車人都只能下去,步行通過被泥石流毀壞的路段,然后對面由另一輛車來續(xù)接。
那段路本身不長,只是太泥濘,我一邊觀察一邊小心翼翼邁步,分辨哪里可以落腳、哪里不行……不料判斷失誤一腳踩進(jìn)了深及膝蓋的稀泥當(dāng)中,頓時失去平衡,連累另一只腳也踩了進(jìn)去。等朋友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的整個小腿和旅行鞋都變成了泥俑狀,全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稀泥,而且好沉,實在是哭笑不得。算來我還是作了一回開路先鋒,后來的人看到我那副樣子紛紛繞開了那片泥潭。
一雙灌滿了稀泥的旅行鞋變得沉重?zé)o比,我堅持走完,在終點停下來脫掉襪子鞋子,穿上涼鞋。我們坐在路邊百無聊賴地等車,望著那雙變成了泥制模型的鞋子,忍不住笑起來。
坐上了另一輛車,總算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dá)瀘沽湖。下車便聞到空氣中都是雨過天晴的清朗,寥寥幾個旅客,一下車便大口呼吸,伸展著肢腳。給預(yù)訂的客棧打電話,老板思格還是個小伙子,開著一輛車過來接我們。
路上泥濘,車又熄了火,他滿頭大汗地忙弄著也發(fā)動不了,才紅著臉低聲說……這是第一回開車,剛從朋友那里把車拿來……我與朋友頓時面面相覷。
終于安頓下來,住在他家頗為氣派的雙層四合院子里,放下行李簡單收拾好物品便去洗鞋。晚飯吃得狼吞虎咽,只覺得非常餓。強(qiáng)打精神去看篝火晚會,摩梭族人能歌善舞。
夜里關(guān)了燈,房間倏然之間更加闃靜。天地間唯有雞犬相聞、蛙蟲歡鳴,窗外大片寂靜的草海沉沉入夢。水波蕩漾,撩動槳聲淡淡低吟。抬頭便是月明星稀,光色灑然。
這是來到瀘沽湖的第一夜。
翌日清晨,早早醒來,跟著思格去了老人家。瀘沽湖的母系氏族社會至今保留,老婆婆是一家上下的長輩。屋內(nèi)有寒意,采光并不好,六月的艷陽天,老人久坐還需要烤火取暖。
我拍下一張照片:在房間里仰望黑色的瓦片屋頂,縫隙間射入絲絲縷縷的陽光,煙塵穿過那一束光線,飄渺的姿態(tài)清晰可見。
在老人家里閑坐到中午,回來吃了飯,下午租下一條船,在草海中蕩舟。瀘沽湖是活水湖,狀如一只一端綴有靈芝祥云的發(fā)簪:一邊是大湖,另一邊是狹長的瀉湖,那里便是沼澤地帶,濕地中長滿了密集的高草,稱為“草!。草海間隱隱見得一些暗紅色的窄窄木船飄蕩在那里,那是瀘沽湖的豬槽船。
那日坐著豬槽船來回穿行在草海中,高高的葦草幾乎把我們的身影湮沒。為我們劃船的少年全身古銅色的皮膚,少言寡語,是我喜歡的性格。我們一下午的曝曬,只覺得陽光把皮膚烤得發(fā)燙,開始脫皮。
那日下午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點。手臂用力劃船之后只覺得酸痛。可我們剛站在路邊歇息,朋友便忽然提議去草海盡頭看看。
租馬的人殷勤地給我們牽來了馬匹,我們砍價不成,就沒有騎馬,一直徒步向草海盡頭走去。聽說草海盡頭有座長長的棧橋,橫跨整個濕地。
我們并不知道有多遠(yuǎn),只是一味地向前走。似乎是應(yīng)驗著“旅行者選定了一條路,從來不問那條路有多遠(yuǎn)”。漸漸地,越來越疲累,終于走到了那座棧橋。
云朵之間的縫隙灑下清冷凜冽的天光來,有壯闊之感。我們走在長長的棧橋上,看著草海的綠色的尾聲,有些疲倦。
真正看到瀘沽湖的藍(lán),還是在來到這里之后的第三日。瀘沽湖極其寬廣,我們在清晨租船,劃離了草海,到了湖岸的第二個渡口。在那里下船來,徒步沿著湖岸的山路前行,去往里格島。那里是瀘沽湖游人的聚居地。
那日從早晨十點,背著登山包負(fù)重行走,爬坡翻山一路六個小時,下午四點的時候終于到達(dá)里格島。我們走過了瀘沽湖一半的輪廓,大約是三十公里山路。
三十公里山路有多長,我總算有了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烈日下負(fù)重行走,如果一路走得快而腳步有彈性,反而不是太累。而今印象中,精疲力竭、口渴燥熱、全身酸痛的感覺早已淡忘,卻深深記得走在湖岸的高高山路上,俯瞰一湖藍(lán)色如淚的碧水、冰激凌一樣的云朵倒影在水面時的心曠神怡之感。
在里格島的那個黃昏,我們疲累至極,只在客棧的咖啡廳閱讀,我找到一本罕見而陳舊的摩梭族瀘沽湖詩人的作品集。那個復(fù)雜的異族名字我已忘記,卻被他的美麗詩句吸引,又因為不能買走,便坐下來一句句謄抄。
他在詩句中寫:
高高揚(yáng)起的牧鞭
抽缺了挾在山埡口的憂郁的夕陽
落在無名的清(www.oriental01.com)澈湖畔的古老傳說在低語著織滿了陰影的往事母親出嫁的紅鞋啊瀘沽湖的豬槽船因為戀戀不舍,朋友曾又在冬季返回瀘沽湖,照片中她站在枯黃的草海中迎著陽光微笑,或在山腰的涼亭上閑坐讀書。夜里見到流星墜落,謂之“星光下的睡眠”。
但我記得的瀘沽湖,是一條織滿了陽光的夏日藍(lán)裙。裙袂的花紋上有著月光、蟲鳴、槳聲、草海,和用十九歲的腳步走過的路。
——本文選自七堇年作品《塵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