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落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
文/里則林
15歲,初中
保安就是保安。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詮釋我當(dāng)時的心情了。15歲那年,我們搬進了一個陌生的小區(qū)。相比住得離學(xué)校遠,出入都要帶門禁卡更讓吊兒郎當(dāng)?shù)奈翌^痛。
每次走到門口,我就會忽然彎腰直接從下面鉆過去。然而這時候,我曾經(jīng)最痛恨的人之一總會忽然速秒出現(xiàn)擋在我跟前——門口保安。他一副我欠了他八百萬還沒還的樣子讓我出示業(yè)主卡。本來無傷大雅的事到了這里卻讓我莫名生厭。我常常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門牌號,然后還以鄙夷的眼神大刺刺地離開。
嬌生慣養(yǎng)、傲慢無知,我和所有生活優(yōu)越的少年一樣,不知道什么是尊重。
有一天,我又忘記帶門卡,他照常攔住我。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把平時積累的不爽一并奉還。保安大叔憋紅臉,禮貌地和我解釋這個是規(guī)定。他嘮嘮絮絮一堆道理。我看著他,只覺得他就是那種有點小權(quán)利就要用盡的小人。我看著滿頭大汗的他,我嘴里只蹦出了兩個字——傻冒。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徑直走了進去。這一次,他杵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內(nèi)心有一種打敗他人之后的暗爽。
越不想發(fā)生的事情,越會發(fā)生——我覺得他站在那里,就是用來印證墨菲定律的。他越是擔(dān)心業(yè)主不帶門卡,就越多人不在意門卡這事。
在某天下午,樓下尖銳的謾罵聲吵醒了午睡的我,望下去,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指著那個保安大罵著,面目猙獰,毫無素質(zhì)可言。我看到保安大叔無助地嘆著氣向四周張望,眼里滿是委屈和無奈。站在灼灼的烈日下,在沒有一絲風(fēng)的炎夏里,穿著制服,汗流浹背。在吹空調(diào)都嫌不夠解悶的夏天里站立著。原來他一天要承受許多次這樣的謾罵,而我,卻也是其中一個。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內(nèi)疚,生硬的不安讓我不自主地下樓。
那天我特意帶了門卡,還在門口的超市買了兩罐可樂。進門的時候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那天不好意思啊。保安撓著頭笑笑,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我把可樂給他,他一開始不肯接受,然后又接過了放在一邊。自那以后,那個保安每次見我都對我笑。
在那之后熱熱鬧鬧的春節(jié)就來了,我站在陽臺上貼對聯(lián),發(fā)現(xiàn)保安大叔依然在站崗。因為小區(qū)放爆竹的事情,勸說業(yè)主幾句的他又在挨罵。冬天很冷,那天下著雨,他一個人站在小小的亭子邊,時而抬頭看天,時而往遠處呆望。保安臺沒有電腦也沒有電視,他就這么一天天無聊地站立著。
我皺起了眉頭,那天的保安大叔,定格在了我那時年少的記憶里。
我想,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父母、孩子、愛人。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只要為了家人,可以這般堅持地站過一個又一個的炎夏與寒冬。
從那一年起,我有了隨身攜帶門卡的習(xí)慣,盡管后來多次搬家,但我總能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17歲,高中
初中畢業(yè)以后,我便離開了父母。在陌生的城市讀起了高中。
在那里,我常常三餐不定。有時隨便就在路邊隨便解決溫飽問題——有個山東煎餅的小攤我經(jīng)常光顧。
我記得賣煎餅的大叔有個小男孩,他每天下午六點會準(zhǔn)時到他爸爸的小推車那里。有時在一張塑料凳上面寫作業(yè)。有時在玩樹下的小花小草,有時困了就枕著小書包在手推車旁的一塊硬紙板上睡覺。
這樣艱苦的日子,讓這個應(yīng)該還在幼稚園無憂無慮玩樂的小男孩早早成熟,不吵不鬧。
有一天晚上我路過那條街,發(fā)現(xiàn)那個煎餅的小攤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大發(fā)雷霆,指著不小心將面糊濺到他身上的小男孩的爸爸謾罵。小男孩的爸爸很窘迫,一個勁地道歉,臉上盡是無奈和委屈。我透過人堆看到了小男孩,他被人群包圍著,眼里滿是驚恐和無助,他緊緊地抓著爸爸的衣角。
后來中年男子罵舒服了,終于走了。
人散后,他爸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凳子上。也許是感覺在兒子面前丟臉了,也許是心酸和委屈。小男孩的爸爸撫摸著小男孩的頭,嘴里大概說著一些沒事的話。
我本來想順便多買一個煎餅,走上前卻看見那個小男孩爬到了爸爸的腿上,他用小手拍著爸爸的背。突然,小男孩的眼睛竟然一滴一滴地流出眼淚來。小男孩咬著嘴,也許在努力忍著,不讓爸爸發(fā)現(xiàn),手不斷交替著擦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被心酸淹沒。小男孩癟著的嘴和滿眼恐懼的眼淚像一記拳頭砸在我心口。
我想起了我忙碌的父親,我們總是很少交流。哪怕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我也不曾像這般拍拍他的背,說說鼓勵的話——那樣顯得很別扭。我們總是很間斷的對話著,甚至連照面都不打。在體恤父母方面,我甚至連一個小男孩都不如。
那天回去,我失眠了。從那以后,我開始有事沒事打電話回家,我知道,等我長大了,父母就老了。
22歲,大學(xué)
長到20幾歲的年紀(jì),我回到家里的廠實習(xí)。我總算開始聽我爸的話了,這讓他多少有些欣慰。
在廠里,我注意到了業(yè)務(wù)員小胡。他到兩年了,總是很勤快。曾經(jīng)我無聊陪他一起出去跑業(yè)務(wù),他兩手托著樣品,一家商店接著一家商店地屢受白眼,而他只是汗流浹背,保持有禮貌地笑著。
在飯局上,觥籌交錯,他卻被東北來的客戶一個勁地灌酒,而他做得最多的是倒酒、倒茶、遞紙巾、叫服務(wù)員、開酒瓶,還有強顏歡笑。毫無懸念,不勝酒力的他醉得一塌糊涂。
我送他回家。車?yán)镬o悄悄,只剩下呼吸聲。我順手開了音響——張國榮的《取暖》。他聽著,自言自語,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這首歌,他說他上學(xué)的時候也不覺得不好聽,不過出來工作以后就覺得挺好的。
他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路燈投射過來的光一道一道地刷過他的臉龐,天上掛著冰涼的月亮,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紅脖子紅臉大聲跟著音響大聲唱著:你不要隱藏孤單的心/盡管世界比我們想象中殘忍/我不會遮蓋寂寞的眼/只因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間……
他的聲音顫抖,卻又沙啞地壓抑著。
他說,開下窗。
我剛剛一打開窗,風(fēng)便兇猛地呼嘯而入,但最讓我措手不及的不是風(fēng)聲,而是他的哭聲。
他哭得撕心裂肺,徹頭徹尾。他把臉埋在手上,淚水從他手心里漫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差不多到家的時候,他哭累了只剩抽泣了。他紅著眼睛,在小區(qū)花壇邊的水龍頭用力地搓著臉,然后抬起頭問我,還看的出來嗎?我說有點。我知道他老婆還在等著他。
他甩甩頭試圖讓大腦更清醒一些,用力挺直了腰桿,扯了扯衣服,用紙巾把臉上的水擦干,咳了兩下,然后深吸一口氣,挺起胸口來,對我笑了笑,提著包上了樓梯。
他疲憊的腳步聲消失在黑夜里。
我面前這棟老舊的樓房,它陳舊得甚至沒有一盞燈。我想他馬上就要回到那個簡陋卻溫暖的地方了。他的脆弱不會讓自己的老婆看到,他仍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子漢。在他年幼的孩子面前,他依然頂天立地。
我想,在所有情感的成分里面,隱忍是最深刻的成分。我們可以為了親人奮力奔跑,甚至,不惜總在跌傷,再爬起來。
這一年我23歲,曾經(jīng),在學(xué)校經(jīng)常逃課玩游戲不想上學(xué)的我,總覺得正兒八經(jīng)努力的生活離我很遠。但疲憊而努力的他,讓我直面了人生的真相。我不知道生活于他意味著多大的壓力,現(xiàn)實是怎樣的寒冷,以致于他喝醉以后,聽了一首沉悶的《取暖》就能哭得像一個孩子。我想起他面對客戶的時候手有意無意地遮住襯衫上沒有紐扣的扣子,想起他提起家人時,開懷笑起來的樣子……既為他心酸,又為他感動。
后記,未來
我想,終有那么一天,我也會為人夫、為人父。為生計奔波,為理想顛簸。而長成一個一肩扛起責(zé)任的男人,也許人的一生當(dāng)中,需要承受的東西太多。而那些生命里最重要的家人,總會成為催促我們成長的動力。
我曾經(jīng)以為活著就是每天看太陽東升西斜。只是歲月總會領(lǐng)著我們一路前行,自然就生落成一個大人?蛇h遠不是,那些生命中的陌生人,給我們當(dāng)頭棒喝,讓我們瞬間成長。也許他們經(jīng)歷的,我們終有一天也需要經(jīng)歷;他們面對的,我們也終有一天需要面對。
我記得我曾經(jīng)看過劉亮程的這么一段話:“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如果我可以和他們一樣,為了親人而忍耐,忍耐那些生活當(dāng)中所有劈頭蓋臉的風(fēng)霜雨雪,忍耐著所有世事艱險。而后,依舊堅持,依舊感恩,依舊奮斗。也許那樣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成長與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