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方的麥子優(yōu)美散文
布谷聲中，麥子又一次悄無聲息地進(jìn)入成熟期。那是三十五年前的麥穗，站在山后一片瘠薄的田里，向著遙遠(yuǎn)的我昂首注目。那片田，是村里分給我家的，大約三畝。它并不算廣闊和豐腴。平躺在三面環(huán)山的峪口，一面青青山坡的腳踝被它緊密抓住。分地那天，我和母親站在它的肩上。土地剛剛深翻，母親直面著它的深褐色的肌膚，欣喜狀作出一番漫長的凝視，好像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坷下，每一塊的下面都會有一粒金子的喘息深藏在那里。我捋著母親的目光，循去。深褐色的土地上，是沉默的寧靜，是萬道陽光的慷慨抵達(dá)。母親自言自語道，有了這么一片田，還能怎么樣呢……母親說這話時(shí)，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和那片土地一樣，寧靜，布滿陽光的顏色。
有了屬于自家的田地，于我的生命歷程中，算得上是一件令人興奮和喜悅的大事。晚上，躺在有月光朗照的瓜棚里或石榴樹下的草席上，我常會異想天開：麥子種了下去，一片綠油油的麥苗頃刻間將那片田覆蓋。須臾，麥子抽穗開花。那麥穗，竟是接地而生，直至長成一棵麥子的高度。然后，它們向著五月的陽光，一起展露出金色的芒。
那是夢幻？還是一個少年最真切的希冀。記憶里的那些年，光陰一直行走在逼仄的胡同里。農(nóng)家日子的常態(tài)是窘迫，我的記憶也多與食物有關(guān)。白面饅頭，蔥花油餅，手搟面……這些用麥子做成的柔軟而香甜的食物，于我，于全家，于我所熟知的村人，都是一些令人怦然心動卻不可多得的東西。一年四季，家里那張用泡桐木做成的餐桌上，母親擺在上面的，似乎永遠(yuǎn)是玉米煎餅、玉米窩頭和玉米糊糊。秋后一段時(shí)日，餐桌上會多了一盆我喜歡吃的蒸紅薯。奶奶做的薯干紅豆粥，也會讓我喝得面頰潮熱，口舌生津。而白面饅頭，好像只有在麥子收割入倉之后，或是在春節(jié)期間，才能讓我敞開肚皮吃飽，盡情享受幾天麥子帶給我的溫暖和喜悅。每年，當(dāng)霜降來臨，纖細(xì)的麥苗又一次匍匐在田里時(shí)，我的生日也會如期而至。唯有此時(shí)，母親總會做一鍋手搟面。母親把面盛在碗里，再滴上幾滴香油，端到我的面前。望著我大口大口地吃面的樣子，母親會說，面條香又長，生日吃了面，你往后的日子就會像這面條一樣了。
青青山坡下的一年四季，麥子在我家的田里占據(jù)著三分之二的時(shí)間。我盼望著它們的成長，盼望著它們變成飽滿的麥粒貯藏進(jìn)我家的大缸里。我家那口盛麥子的大缸，一年有半年多的時(shí)間都處于虛空和饑餓的狀態(tài)。因此，麥子的成長注定和我，和村里所有的孩子，甚或和這個村莊的成長有關(guān)。而麥子的成長總是那么不疾不徐。它們的童年藏進(jìn)一個冬天的國度里，在這樣的國度里，沒有什么作物能象麥子那樣不懼寒冷。再大的風(fēng)雪，麥子自若地袒露于其中。麥子沒有把冰雪的浸淫當(dāng)做一種苦難，或者麥子是把這種苦難當(dāng)做一種歷練，當(dāng)做一種成長期的洗禮，更是當(dāng)做一種成長的滋養(yǎng)，努力地汲取，從而使自己的品質(zhì)更優(yōu)秀，體格更強(qiáng)壯。
一個長長的冬天，麥子在冰天雪地里學(xué)會了堅(jiān)韌，學(xué)會了并肩承受。然后，麥子以雪為被，在黃土地里開始安靜地睡眠，做起一個溫暖的`金色長夢，沒完沒了，直至被一串春天的鳥鳴喚醒。春天里，醒來的麥苗會很快抖擻精神，一夜之間煥發(fā)出一片青翠。這樣的麥田之上，云彩和鳥雀都喜歡放低些自己的身姿。風(fēng)挾裹著風(fēng)箏和童謠，也喜歡在麥田之上的云朵里奔跑�！斑@是我家的麥田，你們不能進(jìn)入！”風(fēng)箏和白云之下，嘰嘰喳喳的童聲里，不時(shí)會飄蕩起這樣一句堅(jiān)定的稚語。一群孩子，呼啦啦，像蝴蝶一樣，飛過一片青翠……
那面被麥田緊緊依偎的坡上，一叢叢荊棵，稀稀拉拉的桑樹和洋槐，還有一坡青草。在麥田之上，桑樹掛滿了桑葚，漸以變紅、變紫。麥黃之時(shí)，荊棵花開始嫣紫地開著。坡上，桑樹下，荊棵旁，是農(nóng)人們抽煙小憩和打呼嚕的好地方。我曾看到許多這樣的情景：鋤田的人累了，他們撂下農(nóng)具，大汗淋漓地爬上那片坡。一袋煙抽完，他們就地躺下。即使只有十幾分鐘，他們也會把鼾聲打得如同雷鳴。他們天天辛苦勞累，侍弄著土地。土地是他們的全部。他們的主要生活內(nèi)容就是在季節(jié)的交替里，在這片黃褐色的土地上日出而作。這些黃土地上的墾耕者，或許只有在如雷的鼾聲里，他們才能卸下一些生活的重負(fù)，才能去撿拾并溫暖一些最初的夢想。
麥子終于開花了。如曇花一現(xiàn)般，立夏之時(shí)，麥子的花開得羞澀、簡約而卑微。它不愿像荊棵花那樣異香四溢而招蜂引蝶，也不愿像洋槐花那樣香甜可口而撩人口腹之欲，它甚至不愿讓人為它傾注些許的目光。但此時(shí)的田野和村莊，空氣中蘊(yùn)涵著一些別樣而精致的情愫，它會使所有的呼吸平緩而舒暢，會使農(nóng)人們感覺到腳步的流暢和踏實(shí)，也會使一個村莊、一座山抑或一條河流變得內(nèi)斂而沉靜。這個時(shí)節(jié)，天空格外湛藍(lán)和高遠(yuǎn)，陽光也格外熱烈。鳥雀們飛向更高處，它們告訴云朵別走開，一場天地間盛裝的歌舞即將拉開序幕。
白天，太陽督促著麥子的成長和成熟。夜晚，月亮伸出帶著銀手鐲的手，撫摸著麥子的身體，防止他們受傷。至今記得，麥子開花前后，父親和母親無數(shù)次穿行于那片麥田。日頭下，他們將自己的軀體彎成一彎月亮，然后像月亮那樣閃爍著汗水的光芒。他們樂于做這樣一彎月亮。
麥子不會辜負(fù)誰。麥子會用一種最純粹最質(zhì)樸的色澤來宣告它的成熟，那是一種來自太陽，提煉于土地的顏色。這樣的色度之上，所有的生命展開希望，在云端飛翔。那里，太陽為云朵，也會為所有生命的羽翼鑲上一道金邊。此時(shí)，農(nóng)人們操持著千萬把鐮刀，在黃土地上揮舞著光芒。他們?yōu)樽约阂约八猩娘w翔，也為云朵和清風(fēng)，以及一個季節(jié)與一個季節(jié)的暖手相牽，刈割出一條鋪滿金光的路。
收割后的麥子躺在我家的田里，以一種整齊有力的姿勢排成一章排比句。一壟麥田，如同一面大炕，被六月的陽光曬暖，麥子躺在上面，會很快進(jìn)入一場舒服的深度睡眠。任何的成長和成熟都是艱辛的，或許還有苦痛，麥子也一樣。飽滿的愿望抵達(dá)了，光陰也會流逝。一場溫暖的睡眠，抑或一場永久的睡眠，在這里等候著麥子的靈魂，麥子的靈魂因此得以最終的成熟和升華，這一定是麥子最好的結(jié)局。上蒼給予麥子的，只能是這些；光陰對于麥子，也只能如此。如同我們，在永遠(yuǎn)的成長和期待中，用沾滿汗水和泥土的雙手，努力捧起一個白面饅頭，慢慢咀嚼……饅頭的顏色卻逐漸變深，最終變成腳下這片黃土地的顏色。
又想起母親的手搟面，幾滴濃濃的香油浮在我的夢里。這個季節(jié)，黃花該是漫山，一地麥子正值青春期，它們又以綠色波浪的形式呈現(xiàn)于千里之外。天邊月亮尚好，我再一次聽見故鄉(xiāng)一片麥花的竊竊私語。今夜，我多想走回去，找回遺失于路途上的那葉小舟，然后像少年那樣，在一片麥花的綻開中泛舟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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