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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山散文

時間:2023-05-01 10:37:33 散文隨筆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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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山散文

  南山,在北方村落的格局中是個很平常的詞,在地理位置上,只要位于村南,大抵都可這樣稱呼。我們村的南面,嚴格意義上講,并沒有山,只是一片廣闊的斜坡,大部分區(qū)域被我家承包下來,約是三十年前,那時與現(xiàn)今相差無幾,到處是貧瘠的石窩與積年過人高的雜草,只是那時候便宜,一畝山林,不過每年兩塊錢,稱之為山林,多少是為了好聽點,只是當初在那里遍植了槐樹,三十年下來,長得也算蔥郁,蔚然成林?傊仙,并沒有。

上南山散文

  再往南一個村子,是我小姑家所在的村,也沒有南山,不止沒有南山,它四周圍都很平坦,一山也無,尚不如我們村,好歹有個東山,還有個西山。

  小姑家再往南的村子,有南山,確切一點,那村子整個都在山上,這村子便因此被叫做南山,只是村子不大,只有七八戶人家。同樣的依山而建,我們村有數(shù)百戶,千余人,以至于每每看見這南山上的村子,總讓我想起原始社會的小部落。這南山的北面,多是亂石坑,也有一小片槐樹林,林子里稀稀拉拉幾個墳頭,有一個新一些,里邊埋著我的姑姥娘。

  姑姥娘是我媽的姑姑,我姥爺?shù)拇蠼,從我記事起,她就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模樣,年年如是?/p>

  小時候每逢春節(jié)前,我媽都會帶著我跟哥哥去姥娘家,兩個小屁孩跟在一輛金鹿自行車后面,穿過黃土都凍僵了的田地,野草枯敗的土路細長狹窄,路邊的雜草叢里,偶爾會躥出一只野兔,追著半空里同樣受驚的斑鳩,跑遠了。路面平整的時候,我媽會把我們哥倆抱到車子上,前梁上坐一個,后座坐一個,裹著長長厚厚的圍巾,頂著料峭寒風,叮叮當當。

  姥娘家的大門是用酸棗樹枝編的,兩面都是刺,大門前是一塊空地,農(nóng)忙時作為打谷場,閑著時候就會長出各種野草野花來,夏日里的星夜,坐在打谷場乘涼是很愜意的事。谷場邊還有一個小屋子,青石條壘就的墻面,茅草屋頂,只有正面一扇小木門,邊上開了個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窗戶,可那窗戶又常年不怎么打開。小屋門口一塊長大的青石板,還有一個石塊堆出來的爐灶,后面的屋墻跟姥娘家的院墻是貼著的,手掌厚的一點縫。

  小屋里住的就是姑姥娘,每回過姥娘家,最先看到的必然是姑姥娘,她總是搬個小木頭板凳,靠在門口的石墻上,曬著太陽,瞇縫著眼,黑色的頭巾布包裹著白了大半的頭發(fā),厚厚的舊棉褲棉襖,腳上一雙尖角的棉布鞋,纏著裹腳布,旁邊豎著一根拐棍。

  自行車吱嘎吱嘎靠過來,姑姥娘睜眼看見我們,老遠就先站起來,扯著嗓子喊:“孩兒嘞,孩兒!彼巴辏S即拄著拐棍去把姥娘家的柴門給推開,過一會再出來時,姥娘姥爺,還有二舅、小舅,就都迎了出來,把我們哥倆從車上抱下來,拿下車上掛著的零零碎碎,大小包裹。

  姥娘會把攢了一冬天的好東西拿出來招待我們娘仨,吃的喝的,擺滿一桌子,姑姥娘就坐在一邊。我最喜歡的是地瓜干,新刨出來的地瓜洗干凈,煮熟,切成條,放在通風的陰涼地晾干,用塑料袋收起來,吃的時候咬一口,甜絲絲的,嚼勁十足。

  印象中有一回,剛到姥娘家,我媽跟二舅媽出去找她的發(fā)小串門,撇了我一個,扔給姥娘看著。我那時不過三四歲,極其依賴我媽,一時不見了她的身影,當即哭鬧起來,任憑姥娘姥爺怎么哄也不行。

  小舅在一旁說,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完就走,這還沒吃完呢,就哄不了了,說著就把一張臉扭曲得猙獰起來,嚇唬我說再鬧就把我賣給人販子,這一嚇,我哭得更厲害,惱得老娘一腳把小舅踢開了。

  姑姥娘邁動小腳湊過來,拉了我的手,道:“走,姑姥領(lǐng)著你找媽去!

  然而她并沒有真的帶著我去找媽,只不過從姥娘家出來,進了她的小屋子,里面黑漆漆的,我竟不知當時何以不會害怕,乖乖跟了進去。她放下拐棍,點了一盞煤油燈,屋子里有了光亮。

  這屋子里的空間很小,東南角靠墻擺著一張南北向的床,鋪了厚厚的草席,上面兩層破舊的棉被,里面的棉花不知多少年頭,都有些硬了,好在棉被夠厚,床尾有個一人高的大木箱子,這便抵在了北墻,靠西面是另一個木箱子,黑乎乎的,上面擺著幾個竹筐,墻上掛著些看不清的包裹,后來我想,我當時一定是對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充滿了好奇,所以立馬就把找媽的事情丟在了腦后。

  姑姥娘開了一個大箱子,在里面翻找著,煤油燈的光只照得亮方圓一兩米,這屋子雖然小,卻也不足以全部照亮,她又是把半個身子都幾乎扎進了箱子里,我在后面看著,生怕她一個不留神,整個身子栽進去。好在我擔心的情形并未出現(xiàn),約莫在箱子里翻找了三四分鐘,姑姥娘終于把半截身子拔了出來,手里捧著一個油紙包,嘴里還笑著說:“可算找著了。”

  她把我領(lǐng)出去,吹滅了煤油燈,找來兩個小木凳子,一人一個,在門口坐下來。

  “孩兒嘞,你看看這是啥!彼f著,一邊早將油紙包打開了,托在手心里,是幾片桃酥,想是放的時間久了,那張紙都油透了,但桃酥卻沒壞,香味更濃,她拿起一片,掰開了,放一半在我的小手上,似乎那是多么珍貴的東西。

  我就坐在那里吃起來,絲毫不記得剛才姥娘也拿了桃酥哄我,卻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上。

  春節(jié)前的天氣很冷,中午的陽光不足以抵消全部的陰寒,可是靠墻坐著曬太陽還是很舒服,身上暖暖的。

  “姑姥也吃。”在我接過她手里另一半塊桃酥時,我這樣抬頭對她說。

  她笑起來,臉上的褶子更深了,像是拿刀在刻好的雕像上重新加工了一遍。

  “姑姥不吃,姑姥要是也吃,一會就沒了。”

  “沒了再去買!

  “姑姥沒錢喲!彼琅f笑。

  “沒錢?姑姥怎么吃飯啊!

  懵懂的孩子不會想到婚姻、家庭、子女這些問題,我唯一且立即想到的問題就是,她怎么吃飯,怎么過活,想到了,嘴里也就問出來了。

  “姑姥去外面撿錢啊!

  “哪有撿錢的,只有要飯的!蔽倚睦镏粚Χ绽锲崎T而入的要飯花子有點印象。

  “有的有的,姑姥等趕集的時候就跟著他們?nèi)ィ械袅隋X的,姑姥就撿回來,要是撿不到錢,姑姥就撿點白菜幫子啥的,回來煮面糊糊吃!

  長大后偶爾回憶,那時候,姑姥要么跟姥娘家一塊吃,要么自己在門口的爐灶上做一點,有時候,姥娘會把做好的飯菜端過去,晴天下雨都這樣過,卻始終不見她的兒女,我也一直沒向大人詢問過,她是否有過婚姻,是否有了兒女,她總不會天生就是這樣一個孤零零的老太太的。

  我在姑姥的門口吃了幾塊桃酥,直到打了個飽嗝,姑姥將手里的油紙包好,又放回去,不知要留到什么時候才吃,我的注意力卻轉(zhuǎn)移了,盯著姑姥坐的木頭凳子,黑乎乎的凳子腿,笨拙而難看。

  “姑姥,等我長大了,給你買紅桌子,紅椅子,全是大紅的!蹦莻年紀的我,偏執(zhí)地以為只要是紅色的,就是好東西,而所有的好東西,也必然得是紅色的,要大紅。

  “好好,姑姥等著孩兒給姑姥買大紅桌子,大紅椅子!

  她歡笑著,眼角卻有些濕了,見我抬頭盯著看,她忙揉了揉,嘆道:“臘月的風真大喲,刮得睜不開眼!

  我不懂,以為真的是風太大,刮得她睜不開眼。

  后來,大概在我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姥娘姥爺跟著小舅一家去了寧夏定居,老房子空下來,沒了他們的照顧,姑姥也就不能繼續(xù)住在那里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姑姥是有一個女兒的,就住在南山上,于是,她也就搬去了南山,跟著女兒過。此后的數(shù)年間,我就沒再見過姑姥,一是我上了學,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二是每年春節(jié)前,我媽跟小姨去南山看望姑姥,也只是略坐一坐,不在那里久待。直到我讀初三那年,姥娘姥爺坐火車從寧夏回了老家,老宅子里住了兩個來月,又把姑姥接了過去,依舊是冬天,我是趁著月末休假,跟我媽一塊去的。

  姑姥的頭發(fā)花白了,也不再用頭巾布包著,整個身子愈發(fā)瘦小,一陣風都能吹倒似的,姥爺比她小了好幾歲,也是一樣的老邁,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倒是姥娘,許是操勞慣了,竟依舊能做些雜活,洗衣做飯刷碗都還行。

  “回來了,就別走了,咱們還跟以前似的,一塊過……多好。”姑姥嘴里的牙只剩下幾顆,說話都不利索了,我去的那天,就見她不時抓著我姥爺?shù)氖郑槐楸檎f這樣的話,說著說著,眼睛就濕了。

  她真的以為姥娘姥爺這一趟回來就不走了,她們也可以像從前那樣過日子,老姐弟,這樣的年紀,不想分開了。

  姥娘姥爺回寧夏的時候,我不在,聽我媽說,三個老人哭得厲害,尤其姑姥,是她女兒女婿過來,抬回南山去的。

  隨我媽去南山看姑姥的時候,我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假期長了,終于能去看望看望這些老人家。

  南山不高,看上去不像山,北面緩緩的斜坡上,一片小樹林,分散著七八戶人家,姑姥的女兒家,住在半山腰,就這么幾戶人家,好找得很。

  見面的時候,姑姥正坐在女兒家的堂屋門口,還是迷瞪著眼,曬著太陽,花白的頭發(fā)重新用頭巾布包起來,厚厚的舊棉襖棉褲,尖角的棉布鞋,纏著裹腳布。

  “姑姥,記得我不?”我聽說上了年紀的人,記性都不好,好忘事,人也忘得快。

  “孩兒啊,你咋來了,不上學啊!彼浀梦,就像我記得她曾經(jīng)濕了的眼眶,像此刻這般無二。伸過手去,我抓住姑姥的手,瘦骨嶙峋,溫暖如初。

  姑姥拉著我去她住的地方,在她女兒家的前面,一座石屋子,灰瓦屋頂,木門早就破了,用麥秸編了一扇門,堵住門口。里面一張矮床,厚厚的草席,上面是厚厚的棉被。旁邊沒有木箱子,只有一個銅臉盆,還有一個泥燒得火盆,火盆里灰燼未滅,尚有余溫。

  想起小時候說要給她買紅桌子,紅椅子,我心里發(fā)酸,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做法顯然不合適,且我也早已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紅色的,也不一定所有紅色的,都是好東西。

  姑姥在墻角的小紙箱子里扒出一個布包裹來,伸手攤開了,里面是幾個糖塊,許是真的放久了,有一塊,味道都有點不對了,她卻極珍惜似的,一臉期待捧給我。

  想起小時候,小舅瞪著眼睛說的話,“外甥是姥娘的狗,吃完了就走”。這糖塊,放多久,都是甜的。

  那天臨走的時候,姑姥抓著我和我媽的手不撒開,嘴里含糊地念叨:“不能走,不能走!

  “姑,我們回家有事,明天再來,你好好的,明天就來看你!蔽覌屓鲋e了,眼角也有點紅。

  說好的明天,轉(zhuǎn)眼就是一年,大學四年,每年的春節(jié)前,我都跟著去一趟南山,最后去那一次,姑姥不太認人了,她還記得我媽,抓著她的手,“二丫頭啊,你咋又來了,我好著呢,不用老來看我,這么遠,不容易”。

  可是她不認識我了,說了好幾遍也不記得,我想,到底隔了一輩,她記憶里的人,會越來越少的,或許到最后,她只會記得姥爺姥娘這一輩人吧。

  “二丫頭,你爹娘吶,還好吧,也不來看看我,我想去,想去看看他倆,可走不動啊!彼琅f抓著我媽的手,心里以為姥爺姥娘還住在老家呢?她不明白怎么就沒去看看她,好幾年了,一次也沒有。

  “好著吶,爹娘都好,姑啊,你也得好好的,開了春,暖和了,接你去看看他們?nèi)ァ!蔽以谝慌造o靜站著,看見我媽的眼圈通紅,忍著沒掉下淚珠子來,我們都撒了謊,沒人告訴她,我姥爺前一年春節(jié)剛過,大年初六那天就走了,我姥娘哭得厲害,摔了一跤,后來就癱在了床上沒起來過。這些事,我誰都不敢告訴她,九十多歲的老人,讓她心里留點念想吧。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迎來這樣一天,一個時刻,你忽然意識到曾經(jīng)所有的抱怨和牢騷都是毫無意義的對生命的浪費,你會察覺到時間與健康的寶貴,希望這一天不會來得太晚,至少可以讓你來得及去珍惜眼前的生活,去珍惜身邊的人。

  姑姥走的時候,我不在家,還是后來回家聽我媽說的,她走得平靜,九十七歲的高齡,無病無災,沒受什么罪,只是她到最后都沒能再見一面我的姥娘姥爺,她心里是想著的,聽我媽說,走的時候不止叫我姥娘姥爺,連我也想起來了,念叨著說,我要給她買紅桌子,紅椅子,要大紅的。

  我聽媽說完,心里發(fā)酸,這個孩兒的承諾,到底沒有兌現(xiàn)啊,對不住了,姑姥,孩兒來看你了。

  我再一次上南山的時候,是個夏天,石窩子被人翻開了,聽說建了個石料廠,每天機器轟轟隆隆,不分日夜;睒淞执罅艘蝗,幾座孤墳躺在那里,冷冷清清,斑鳩都停在樹頂,輕易不愿下來,草叢里也沒有野兔子了。據(jù)說山的南面很蔥郁,景也好,可我到底沒有去南面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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