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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畝方塘散文隨筆
客廳南窗外,有一棵石榴樹。
整整一個冬天,它褪盡衣裾,安靜地佇立在那兒。光禿的枝椏,一點兒不起眼。我每天都會透過窗戶看風景,卻幾乎從沒留意過它。
它就像只冬眠的小動物,寒風一起,便遁出人們的視野,尋著一道門,將自己關(guān)了起來。
年前到東北出差。積雪盈尺,山路煞是難行。
車穿過夜幕,小心翼翼往前摸索。四周仿佛只亮著這一盞車燈。能隱約望見無邊無際的雪野,冷峻、森嚴,如一頂巨大的帳篷,把我們一古腦兒罩住,嚴密得透不過氣。
同車朋友說,這些年,東北的外流人口比較多,原因復雜,其中之一便是當?shù)氐亩焯L。每年十月至來年三四月,近半年時間,這里多是一派冰雪世界。冰天雪地,不便做事,錢也就沒有南方那么好掙。
我告訴朋友,其實我倒挺喜歡東北的氣候,冷暖分明。暖時竭力做事,冷時專心休養(yǎng),豈不正合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法則?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關(guān)上屋門,停下腳步,圍著火爐嘮嘮嗑,嘮的不恰是生活的真義嗎?未解這真義之前,因了個“錢”字,便去追趕連冰雪都沒有的冬天,是不是過于魯莽了些?
最喜歡朱子的一首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泵孔x此詩,都會想起老家門前的那口塘。
那塘也只半畝左右吧,原本只是一塊普通的農(nóng)田。上世紀80年代初,我家蓋新房,便是在這田里取的“土磚”。牛拉石磙將秋收后的田畦壓透實,用小犁劃出道道平行的深溝,再用專門的鐵鍬切成方塊,便可一塊塊端成“土磚”。端出的土磚斜立于田間,經(jīng)數(shù)日曝曬后,就能碼在一起作蓋房材料了。
取過一層“土磚”之后,這塊稻田就像被挑去一層豆腐皮的豆腐,營養(yǎng)大減。父親審時度勢,決定將其改成一口水塘。一眾鄉(xiāng)鄰幫忙,挖了數(shù)日,終于大功告成。
由一旁小溪引水入塘,塘面很快就波光粼粼了。離村不遠,有個專門養(yǎng)殖魚苗的集體“魚花塘”。父親從那里買來幾篾籮“魚花”。那篾籮用塑料袋鋪了底,不透水的,魚苗都盛在這籮里,每只不過半指長。
自打魚苗入塘,割草便成為我每天的課余作業(yè)。黃昏時,把一籃青草撒進塘里,引得眾魚歡騰,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波紋。這鮮活生動的場景,尤其給人有關(guān)生命力的想象。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波紋漸漸長成盛開的水花,每天要割的草也越來越多了。
記得當年我接到大學通知書時,鄉(xiāng)鄰紛紛登門,恭喜全村出了第一個上了重點大學的秀才。我家擺了一天的流水席。大家送上的“人情”,父親一概不收。為準備這場盛宴,父親領(lǐng)我下到魚塘里,用尼龍網(wǎng)捕了很多魚。在與絲網(wǎng)的對壘中,兩三斤一條的大魚向我們展現(xiàn)了蓄積數(shù)月的力量。
這是一場開心至極的游戲。我一邊將魚扔進大木盆里,一邊暢想著遠離田疇、告別勞作的大學生活。三十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魚兒在塘里跳躍著,水面上,藍天白云的影子就像一枚枚大小不一、變幻莫測的魔方,在我的眼前排列組合著。
我之所以喜歡朱子的詩,是因為在他的“半畝方塘”里,也有我那天所見的“天光”和“云影”。只不過,在我家的魚塘中,它們不是在徘徊,而是在躍動。
或許,在很多人眼里,一口小小的水塘總是入不得詩的。塘中無物,便只是塘。可朱子取之為鏡,遂照見一個靈魂的出口,也就有了汩汩活水奔涌而來。我想,東北的雪原里或許也埋著這樣的出口吧?上,有些人未及開掘,便選擇一路向南拔腿而去了。
春晨枯坐,不想讀書也不想寫字,腦子里像是被棉絮塞得滿滿的。猛抬頭,竟撞見南窗那株石榴樹。滿樹盡是赭黃色的嫩葉。抵近去瞧,經(jīng)歷了一冬的蟄伏,那簡潔的枝椏上早已復雜起來。艷陽下,每一片嫩葉都閃耀著奪目的光澤,像是在向全世界宣示:暖的時候,該竭力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