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方堃散文

　　于我者，算為有些年紀(jì)的人了。除去記憶中消逝的那些，余者，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與逐日培增的寂寞為伴，以于自然的閱讀，滋潤記憶的干渴。往前看，不是有太多的歲月，可以謀劃新的東西，制造一種輝煌。這當(dāng)然有精力之不濟(jì)之故。鑒于此，蓑翁也就退而回望，既然，前面看不到更多的新奇，更何況新奇之事之物，并不能刺激日益遲鈍的頭腦，不若少年之感奮。那么不如撿些陳年往事，置諸渾濁的眼光里翻曬翻曬，多少還是散發(fā)一點(diǎn)稀稀疏疏之香味，沖減縈懷之憂傷。

　　如果說得消極點(diǎn)，如我者，應(yīng)該是嚼著嚼著記憶，就可能深睡了。翌日的陰晴，風(fēng)雨，就讓醒著的人去看吧！

　　蓑翁不擅自我表現(xiàn)，識寡而見鮮。所謂人之窘困而智術(shù)短乏，微言之淺義，不能釋物之毫末。艾艾之詞，乃弱火也，其溫不達(dá)物之皮表，何以解內(nèi)蘊(yùn)之寒濕。遲遲之語，不告物之精意，何以示人方向�？傊�，片語只言，也若晨葉之露，日出卻失，不可以復(fù)述夜之經(jīng)歷。況且，一葉之枯，并不能訴告春秋之變；一蟲之僵，并不能明表寒暑之易。于張弛之間，蓑翁難以平衡自己的身形，變更習(xí)慣，用中庸的法則規(guī)范生活中每一內(nèi)容。

　　蓑翁，非遁身化外之人，時序之輪回，陰陽之變換，都會在心內(nèi)留存駁駁之印，斑斑之痕，憂樂常有，甚至隨之而生而滅，而無以存之留之，平衡來日之得失矣！

　　近看草木，遠(yuǎn)看山水。低看膏潤之壤，高看摩天之云。這種境況所賦予的非盡閑適，即使生活中太多的實(shí)際，涂抹心境一層黝暗。不過還好，不曾消退那份不著邊際的幻望。

　　風(fēng)蕭蕭兮百草折，蓑翁隱而以避歲月之寒。云飄飄兮地氣暖，蓑翁出窮廬而游走四方。緊衣以擋侵身之氣，袒胸以迎和煦之風(fēng)。饑則餐野丘之饌，渴則飲老山之泉。聞空谷之幽以為至樂，聽天籟之唱而心隨詠。

　　人窮其思，竭盡其智，不能很好化解近憂遠(yuǎn)慮。是的，人都可以走多種方向的路徑，可以用彼因釋此果，也可以彼果溯此因。

　　不見得合理的解釋，真正合理；也不見得不合理的解釋，真正不合理。緣木求魚，魚亦可得。倘若，高木臨溪而峙，處高木之蔭，用視線為釣，心情為餌，看魚戲水，不食魚，而知魚之樂，而知魚之味，不也是求魚之法么。鏡花可得，水月可撈，只需所索所尋之物，心里有其概念，有其輪廓，在一定程度，亦勞而有獲，豈可曰其無獲耶！

　　方堃者，與蓑翁少時交厚。不曾謀面，約三十余年矣！今清明時，偶遇于草途，緣于面善或心之回應(yīng)，頓步相顧，加之以各自不改之舊習(xí)，彼此認(rèn)出�；騿救槊�，或稱綽號，便融融若故。

　　方堃健朗，蓑翁不若。蓑翁與方君彼此之間的改變還是形多于神，于方君而言，鄉(xiāng)土已陌，鬢毛未霜，于蓑翁言，土腔土調(diào)，華發(fā)滿頭矣。言辭間，他顯然難歸正宗之鄉(xiāng)哩土語，他的刻意反倒讓我感覺有些為難了他。

　　君是否記得挖香附子、土茯苓、法夏，扯蛇舌草，攀高摘“苦栗子”之事乎？

　　土茯苓乃山野之常見物耳！土茯苓，生于板結(jié)之壤。于鄙野更是如此，板土夾以碎石，揮鋤而下，鐵石濺火。啐痰于掌，仍不免舊繭裂而血泡破。要尋到深藏的土茯苓，要費(fèi)不少力氣的，順其根而尋，或得，或徒勞。方君為此行之善者，其所獲之土茯苓，個大而嫩若初筍，色若生姜之新，嚼之甜而生津，渣滓甚少可下饑腸。我費(fèi)九牛二虎之力，比之于方君之所獲，寡矣！其個大多若雜生之茨菰。顯然，非當(dāng)年物耳！其色暗若枯根，嚼之，硬而咯牙，咽而難下矣！

　　土茯苓，我之鄉(xiāng)人謂以“冷飯團(tuán)”，斷頓斷炊時，可為裹腹物耳！于我儕我輩，不若嚼薯絲，堵口塞喉，土茯苓則另有一番滋味。通常道理，人啖之味，恒而不改，難免口滯舌厭，何況有它味入口，苦亦甘也！方君時顯驕矜之色，分色澤佳者一、二與我，我不卻之，受之怡然。

　　于土茯苓之享用，我與方君亦有一、二嘗試。生吃之，勝火煨之味，火煨雖多一層濃郁之香，但少了一些津清之甜。用野火做熟食的過程，比吃更有興趣的。這種游戲一般的享樂，具有破壞性，不言而喻，不是丟了蔬果，就是壞了籬笆（抽了籬笆樁當(dāng)柴火）。次日菜畦瓜地的主人的斥罵，總是能夠掀起年少的快活。

　　我也有勝方君之處，秋高氣清之時，高聳之樹，人不敢攀，我手抱腳蹬，梭梭而上，坐高高之枝柯而風(fēng)搖風(fēng)曳，若巨鷙之翅，負(fù)云而飛。摘幾枚野果擲與仰眼生羨的方君及其他三、四少年，享分羹于人之樂也！倘若運(yùn)氣好，于鳥雀之窩巢，撿得幾枚蛋蛋，這比摘野果更來神。

　　方君此行，僅為祭掃，為自己之先人燒點(diǎn)紙錢，墳頭添抔新土。

　　方君也有懷舊之感，即使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生意日益興隆。從賣香附子、蛇舌草、土茯苓、黃梔子，到自己收購中藥材，儼然成為大型藥材超市的老板。

　　“還記得蛇舌草的清香嗎？”方君說道。把蛇舌草置于鼻梁，嗅了半餉，其香沁心透俯，還不釋手者，蓑翁是也！把挖掘采摘的中藥材，曬干，然后賣給相距十四公里藥材收購站，獲人幣兩三元，真有做了富翁的喜悅。方君的收入遠(yuǎn)過于我，他買撲克牌、球拍、棋子之類，我則買連環(huán)圖故事畫。

　　通常有了幾宗交易，我與方君偶爾會在鎮(zhèn)里選擇一家便宜的飲食店，打打牙祭。喝一碗牛肉面；啃一二個肉包子，嚼一二根香脆的油條，這是極致的奢侈。也就這時候，我與方堃有了炫耀的資本，方堃可以把從鎮(zhèn)里買了一根白糖冰的味道，說得如同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吃了萬壽山的人參果。惹同伴生羨流痰。

　　“你還記得一六七香蕉冰的故事么？”蓑翁不無打趣說道。

　　方君放懷大笑。

　　一根平素的白糖冰，于鄙野已是希罕，來自縣城軍醫(yī)院的香蕉冰，更是希罕至極了。我與方君恰好撞上這難得的機(jī)會，自然不會放過。

　　兩張包冰的畫著一爪香蕉的紙，竟然保留了整整一暑期，每隔個把星期，就要展示一番，每一次都有一種新的說法、新的滋味，惹無數(shù)羨慕的眼球。

　　“你欠我的那張冰紙，是否記得？”蓑翁玩笑里有點(diǎn)揶揄的意味。

　　“不過，香蕉冰的那種甜，還是記得的。含在嘴里，秋涼秋涼的甜！”一根冰棒的冷與甜，經(jīng)得住多次反復(fù)回味，一根冰棒往往把一個夏季變得清涼無比。即使我笑方堃舍不得丟棄那根仍留有冰的味道的舔了又舔的小木棒，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憑著幻想，我兩對冰棒作了諸多改良。

　　“要是再添一點(diǎn)點(diǎn)香芝麻呢？”

　　“要是羼幾粒綠豆呢？”

　　一根冰棍，真能百味俱全？

　　一人一根香蕉冰，這樣的往事，可以串起少時的快活。對于失去原質(zhì)風(fēng)味的東西，所生發(fā)的感概，已經(jīng)深入五內(nèi)。這正如吃過的那根香蕉冰，它已是記憶中的甜的元素，成為精神之圣域一顆可以隨時發(fā)芽的種子，它可以長成樹，也可以長成一顆草。

　　方君于飲食方面，似乎越來越追求自然的品質(zhì)，他用時髦的語言稱其為綠色食品。于蓑翁言，不在于追求，而存刻意之成份，自然而然，季節(jié)所與，土生土長，其花其果，均出乎原始基因之安排，無有人之智巧之造作。

　　蓑翁留飯，無魚無肉。菜者，黃芽竹筍切片一盤，佐之小蔥；小炒野山蕨一碟，襯以陳年醋辣。糧者，火煨山芋五、六。助飲者，何也？乃野黍之釀。

　　蓑翁之廚藝若何？可有朱洪武所求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之美味？蓑翁斜睇，方君故稱不好，搖頭曰：“不若少時，伯母所做，其味不足，雜而不純，火候或過或欠，不及伯母五成。”方君把吾于敝舍之設(shè)饌稱為“憶苦餐”。

　　恐怕要在大都市里尋得原生態(tài)的“憶苦餐”并非易事，雖千金一擲，但其所得不乏膺品也！

　　方君的口非心是，終究還要?dú)w于“是”的統(tǒng)一。方君臨行，不舍之情還是溢于聲色。應(yīng)其所求，蓑翁送新挖竹筍有二，現(xiàn)掐山蕨一束，山芋若干。方君不謝，皇而納之。后，執(zhí)手約曰：“明年今日再見。”

　　明年今日，會是怎樣呢？蓑翁是否有這樣的必要，荷鋤出廬，尋些“冷飯團(tuán)”備著，以待方君。

　　方君應(yīng)該記得火煨“冷飯團(tuán)”的滋味，它的香氣還縈繞著年少的背影。

　　方君他的笑意似乎含有一點(diǎn)不屑，也許蓑翁只是一個鄉(xiāng)巴佬，土老冒之故吧，不過這種情緒很快一掠而去。他的飲食養(yǎng)生新觀念，蓑翁無論如何跟他不上的。

　　土茯苓不是不可以成為飲饌佳品的，方君所云的土茯苓豬骨湯，乃貴族或小資情調(diào)也！蓑翁雖不茍同，但卻然其理。把新得之一年生土茯苓凈洗，切薄薄之片，和之以排骨，佐以生姜，苡米，用沙罐盛之，燜煮。潤肺健胃祛濕除困，可解心悸，降血糖。

　　翁的私心，也不必掩飾。對方君的“土茯苓豬骨湯”有點(diǎn)心馳神往。

　　蓑翁沉湎舊情陳跡，不曾改變的生活內(nèi)容在寒來暑往中，可能慢慢遺失某些形式上的東西，也許聚變的量能，會損傷或毀滅人之生存所需的一些憑仗。如此，蓑翁怎樣填充斷層，誰能如何喚醒天地之失憶呢？讓所有的晴雨再次孕育記憶中的所有。蓑翁的心有時隱隱痛顫，對于慢慢泯失的，只在記憶中標(biāo)本著的'具象，如何回歸原有的生態(tài)？

　　其實(shí)，世界并不需要珍品，沒有逐次的衰減，沒有逐次的滅絕，哪來的珍品？那么，平凡之物是不是更需珍惜呢？

　　蓑翁，垂垂老矣，抑或眼盲之故。于田邊土岸，確確實(shí)實(shí)嗅不到蛇舌草的香潤了！香附子也越來越稀少了，其苗，就像耄耋之人手扶之杖。

　　夜深，月沉。

　　星星，亮了許多，依稀有點(diǎn)年少時之情狀。可惜的是，已經(jīng)沒了去數(shù)一數(shù)夜空到底有多少星星的沖動。

　　蓑翁不能抑制記憶中的幻象，方君此時應(yīng)該在馳遠(yuǎn)的車上。此番，他為什么回來呢？他是在尋找，尋找過去的自己。

　　簡單的勞作，更能收獲人生的快樂。所有的果蔬，都是在自己眼皮下，由種而芽，芽而葉，葉而花，花而果，于這過程，蓑翁的心一直跟隨著，有了一種異常的快活。

　　現(xiàn)在想來，一根香蕉冰它的味道好，其實(shí)真正的好味道在于它的變化過程！是啊，它乃野地里的草藥所變而成！一枝冰，含在嘴里緩慢化去，其實(shí)也就重復(fù)了這個過程，能不味道好？！

　　蓑翁應(yīng)該開始新的勞作了。辟一方山土，種上生姜，播下苡米種子。

　　來年來日，方堃喝著我準(zhǔn)備的“土茯苓豬骨湯”時的味道，肯定要比我喝著的味道，缺失一味的！這一點(diǎn)，蓑翁得心里深深的藏著，就不告之于方堃了。

　　蓑翁作于2012年，修改于2014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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