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錢乃榮散文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這是韓愈《師說》中的名句，以前一直都不太明白，老師，究竟是怎么給人“傳道、受業(yè)、解惑”的，直到我遇見了錢老師，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為人師表。

　　當然，我的一生中，曾經(jīng)受教于很多師長，他們有的是學校里曾經(jīng)教授我課業(yè)的老師，有的則是生活中給予我指導的人，他們都曾經(jīng)給我指點，令我受益匪淺，然而，一說起“老師”這個詞，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么一個身材消瘦的老者，他有著一張清癯的臉，面目慈祥，總是微微地含著笑意，頭發(fā)已經(jīng)略微泛白了，可是，依然精神矍鑠，老當益壯。那就是我的老恩師，錢君乃榮。

　　1998年的時候，我考入了上海大學，第一天上課的時候，當我懷著忐忑而好奇的心情，坐在教室的時候，他走了進來，隨后，我便在他的耐心教導下，度過了整整四年的本科生涯。這還沒有完，緊接著，我在他的鼓勵下直升了本校的研究生，他又再次成為了我的導師，又是三年難忘的時光。這前后整整是七年的時間啊，就這樣，他成為了教導我時間最長的一位老師�，F(xiàn)如今，我早已畢業(yè)，然而，我們依然時常聯(lián)系，往事一幕幕，還常常在我的腦中浮想起，我想，今生今世，我恐怕是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可愛的小老頭了。

　　還是先從本科的時候開始說起吧，第一天上課的時候，我就聽見同學們紛紛議論，說我們這些今年考入大學的學生，相當幸運，因為，文學院中文系主任錢乃榮教授，將會親自來給我們授課。要知道，在以前，錢老師這樣的資深教授，一般都只帶研究生，可是，今年學校實行改革和試點，所以，這位老教授，將會紆尊降貴，來給我們這些新生上課。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我自然是又緊張又興奮，心想：老教授，該是什么樣子的呢，該不會是老態(tài)龍鐘，白胡子一大把，整天板著臉，嚴肅得要命吧。我心中正自揣測呢，就看見那么一個健朗的老爺子在同學們的交頭接耳聲中，走進了教室，旋即，屋子里響起了他那富有磁性，又略帶上�？谝舻穆曇簟�

　　“搞語言學，大家都覺得是很枯燥的，沒錯，在某些人的眼里，的確是很枯燥的，可是，如果你真的鉆下去了，你就會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其實，一些很著名的語言學家，他們也都不是書呆子，正相反，他們什么都懂。想當年，趙元任在調(diào)查方言的時候，還沒有什么漢語方言的記音符號什么的，一切都是全新的，趙元任是一個精通音律的人，他隨身總是帶著一個笛子或者是口琴什么的，別人念一個音，他就用樂器將那個聲調(diào)吹出來，記錄下來，后來才漸漸地研究出了漢語的五度標音法……”他用那清晰的嗓音，朗聲說著，一下子就給我們講了好些關(guān)于語言學的小故事，介紹了很多著名的語言學家，趙元任、王力，這些人，仿佛都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雖然他一進來，第一句話，就說語言學是“枯燥”的，可是，在這一瞬間，我們都專心致志地聽著，誰也沒有感覺到枯燥。

　　就這樣，一個著名的老教授，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給我們這些還沒踏進語言學大門的小青年們，講述著最深奧的語言學原理和基礎(chǔ)知識。他所教授的課程，是一門基礎(chǔ)課，叫做《現(xiàn)代漢語》，那里面盡是一些復(fù)雜的元音、輔音、連讀變調(diào)之類的，還有關(guān)于漢語詞匯的結(jié)構(gòu)分析，漢語句型的種類等等，那都是枯燥無比的，可是，錢老師總是有辦法，將那課程說得我們樂意聽。

　　記得在開始上課前，有同學說：“嘿，你們知道嗎？錢教授，是很注重個人形象的，聽人說，他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換一根領(lǐng)帶，我們注意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這樣�！笨墒�，一周幾次課下來，我們卻發(fā)現(xiàn)，大家全都忘記了要觀察錢老師的領(lǐng)帶問題，因為，我們的注意力，全都在錢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上，那領(lǐng)帶究竟是怎樣的，誰也沒有關(guān)心。

　　很多學長都說，大學老師和中學老師上課的樣子，是完全不一樣的，一開始的時候，會很不適應(yīng)，第一周的課，如何使自己適應(yīng)新的學習環(huán)境，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很幸運，第一天就遇到了錢老師，他非但沒有讓我們覺得不適應(yīng)，反而，讓我們一下子深深地愛上了語言學。

　　當然，錢老師不光上課引人入勝，在學術(shù)方面，也是頂刮刮的，他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隨著我們彼此的了解日漸深入，我逐漸了解到錢老師對待學術(shù)，是如此嚴謹，如此認真。

　　有一次，錢老師在了解到我的母親是浙江海鹽人之后，便請我有空的時候，到他的辦公室去一次。我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心中懷著一絲忐忑和不安，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他打開了門，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一下子就讓我放松了心情，他問我，是不是會說海鹽話，因為，他最近正在研究吳語的連讀變調(diào)，海鹽方言，是屬于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的方言之一，所以，他希望能夠聽一下我的連讀變調(diào)，記錄一下語音。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錢老師的治學是如此之嚴謹，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研究學問的機會。

　　接下來，我便在錢老師的要求下，用海鹽方言朗讀一些詞語，他側(cè)耳傾聽，并且在紙上記錄下了連讀變調(diào)�？蓜e以為錢老師只是在專心做自己的學問，就算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忘記悉心教導我。他一邊記音，一邊向我解釋著記錄連讀變調(diào)的方法，到后來，聽我念了一個詞之后，他自己先不記錄，而是讓我嘗試著說出那聲調(diào)應(yīng)該是怎樣的，然后才將自己聽到的答案告訴我。非常慚愧，我是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平常唱歌從來都不在調(diào)上，所以，要我將那聲調(diào)準確地報出來，那真是難得很。報了幾個，錯得實在是離譜，我擔心錢老師會生氣，又擔心會白白地耽誤了他的功夫，可是，錢老師卻耐心地說：“別著急，有的人是這樣的，對聲音不敏感，音樂有那么多調(diào)，搞不清很正常，方言用的是五度標音，只有五個音，你多練習，一定能夠搞清楚的�！�

　　這話不錯，荀子也曾經(jīng)在《勸學》中說過：“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在錢老師的鼓勵下，我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連讀變調(diào)，終于攻克了這個難關(guān)。我依然唱歌五音不全，可是，若論起記錄聲調(diào)，倒多了幾分自信。

　　記錄連讀變調(diào)，這可是上課的時候還沒有教到的內(nèi)容啊，就這樣，我成了錢老師的入室弟子，比我的同學們先學到了這記音的本事，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次的經(jīng)歷，我深深地愛上了方言學。

　　你看錢老師平�？偸切�呵呵的，可別以為他在做學問的時候，也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正相反，一涉及到學術(shù)問題，他就會變得嚴肅、睿智，不過，這并不是讓我最感動的地方，他做事那種極度認真的態(tài)度，這才是最令我感動的呢。

　　記得有一次，錢老師寫了一本教人說上海話的書，印數(shù)并不多，但那卻是他的心血之作。在檢查樣書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有一處的國際音標標寫錯誤了，多了一個長音符號，也就是一個類似冒號的符號。他急沖沖地去找印刷部門，要求修改，可是，對方卻告訴他，書都已經(jīng)印出來，裝訂好了，原來，對方的樣本給得太晚，印刷廠有別的工作，于是就急著將錢老師的書給趕印了出來。

　　這可把錢老師給急壞了，在別人看來，只不過是兩個點，無傷大雅，最多弄一張勘誤表，可是，錢老師卻覺得，那是必須要改的，因為，那是一本教別人如何說上海話的書，要是標音的符號都有錯，那不是誤人子弟嗎？經(jīng)過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終于有了主意，決定招募幾個志愿者，跟著他到印刷廠去，找到錯誤的地方，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將那個長音符號給刮去。

　　得知了錢老師的想法之后，我和其他幾個錢老師的研究生，都主動請纓，表示愿意幫著修改，于是，印刷廠里就出現(xiàn)了我們這么幾個特殊的工人。我們分工合作，搬書的搬書，翻書的翻書，刮書的刮書，還要特別小心，絕對不能弄壞一點點，幸好那書頁夠厚，刮去表層之后，摩挲一下，根本就看不出。沒有人幫我們，我們和錢老師一起，干了整整一天，終于大功告成�；蛟S有人說，這件事情，無關(guān)學術(shù)，可是，正是因為有這么一位凡事認真的老先生，才讓我更加愛上了語言學，打那次以后，我就暗自下決心，我要考研，要成為錢老師的研究生。

　　中文系到了第三學年的時候，要分專業(yè)，分成文學專業(yè)、文化管理專業(yè)、對外漢語專業(yè)，我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對外漢語專業(yè)，因為，在那里，我能繼續(xù)向錢老師學習。說實話，真正喜歡語言學的學生，還是并不多的，喜歡方言的學生，那就更少了，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選擇了文學專業(yè)或文化管理專業(yè)，就算選了對外漢語的那些人，也更多只是看上了“對外”這兩個字，想成為對外漢語的老師。然而，我卻因為錢老師的魅力，愛上了語言學，愛上了方言，不僅本科畢業(yè)的時候，寫的論文是有關(guān)于海鹽方言的，就連研究生時候的畢業(yè)論文，發(fā)表的文章等，也都是關(guān)于海鹽方言的。

　　在現(xiàn)如今這樣的時代，能夠真的靜下心來，研究學問的.人，真的是不多了，但是，錢老師，卻在《中國語文研究》、《語言教學與研究》、《語文建設(shè)》等專業(yè)期刊上，發(fā)表了一篇篇學術(shù)性極強的文章。他研究蘇州方言的語氣助詞，他研究現(xiàn)代漢語的反復(fù)體，他對吳語中的虛詞“咾”發(fā)表了自己獨特的見解，他對上海方言音變的雙向擴散有著自己特殊的想法……總而言之，一切你可能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語言學話題，錢老師都對它們有研究，一切你可能根本就未曾想到的方言問題，錢老師都想到了，而且，還將它們一一攻克。

　　作為一個上海人，錢老師幾乎研究了一輩子的上海方言，他對于上海方言的熱愛，到了癡迷的地步。他看到，現(xiàn)如今，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方言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由于上海的外來人口越來越多，很多場合，人們總是首選普通話來進行交流，很多年輕人，甚至不習慣說上海話了，一開口，竟然是類似“洋涇濱”的上海話。上海話漸漸式微，如果長此以往的話，勢必會面臨著消亡的命運，于是，他便著手要拯救上海話。

　　你可別以為這樣的一個老學者，對于眼下時興的玩意兒全都不在行，那可絕對不是錢老師的形象。錢老師非但對于一切流行話題全都了如指掌，甚至還專門為上海流行歌曲寫過文章，為流行的新詞酷語寫過文章。所以，錢老師拯救上海話的方式，也是相當時尚的，他竟然研究了一種“上海話輸入法”。

　　因為，在他看來，現(xiàn)如今是網(wǎng)絡(luò)的時代，年輕人都喜歡在網(wǎng)上聊天，網(wǎng)上的流行語匯，那是很容易就流傳開來的，可是，現(xiàn)如今的輸入法，雖然五花八門，卻大多是以漢語拼音為主，就算人們想用上海話來進行交流，也很難打出那些方言詞匯來。于是，他便和上海大學物理系的一個學生合作，設(shè)計了一套專用于上海話的輸入法，使得上海話語匯數(shù)碼化。

　　要知道，在方言中，有許多讀音，是普通話打不出的，比如，上海話有濁音聲母，而且還有入聲字，但是，在錢老師的研究之下，這些問題，全都解決了。

　　你看，這就是我的老恩師錢乃榮，他緊跟時代潮流，用自己的專業(yè)，為漢語語言學，做出了自己的卓越貢獻，也為拯救上海話，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現(xiàn)如今，我已經(jīng)畢業(yè)很久了，但是，恩師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銘記在心，他對我的每個教誨，我都不敢忘記。慚愧得很，錢老師悉心教導了我七年的時間，我卻從來都沒有送過老師一件像樣的禮物，當然，那是因為我知道，錢老師所在乎的，并不是這些，他的每一個學生，他都一視同仁，我們能夠有出息，那便是錢老師最大的愿望。

　　雖然已經(jīng)不在學校求學了，可是，我和錢老師之間卻并沒有從此斷了聯(lián)系，我知道他很忙，所以，平常也不敢多打擾他，不過，每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總是會發(fā)一個祝福的短信，將我心中深深的情意，傳遞到他的身邊。

　　這個世上，做老師能夠做到像錢老師這樣的，我覺得，真是絕無僅有了，因為，正如韓愈所說的那樣，一個老師，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傳道、受業(yè)、解惑”，可是，誰又能像錢老師那樣，從我的學習上，一直關(guān)心到我的生活上呢。畢業(yè)后，有一次，我和他見面，他問起了我有沒有對象，我便坦言說還沒有，我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單位里男同事又比較少，所以，這方面的事情，便耽誤了。錢老師一聽，便馬上說要給我介紹，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當這是一句玩笑話，可是，誰知過了一段時間后，他真的打電話給我，為我介紹了一名男子。

　　為了我的事情，錢老師沒有少操心，經(jīng)常發(fā)短信，詢問我們交流的情況，還常常將自己的經(jīng)驗之談告訴我，給了我很大的鼓勵。2013年1月1日，在這個萬象更新的好日子里，我和我的男友，終于辦了結(jié)婚證書，成為了夫妻，以后，我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錢老師這位大媒人的。

　　這世上還能有錢老師這樣好的老師嗎，連自己一個早已畢業(yè)的學生的婚姻之事，都忙著張羅，恐怕為人父母，也不過如此了吧。曾經(jīng)在一段相聲中聽過，說世人有“師父”和“師傅”這兩種說法，但是，對于一個相聲演員來說，應(yīng)該用“師父”這個詞，因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弟子跟師父所學習的，不僅僅是學問，是技藝，更重要的是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是高尚的思想情操�；蛟S，不僅對相聲演員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更是如此，錢老師對于我來講，也應(yīng)該是“師父”，一個當老師的該做的事情，錢老師都已經(jīng)做了，而并非一個老師本分的事情，錢老師也全都做了，如此春風風人者，怎能不叫我由衷地喊他一聲：“師父！”

　　其實，我想用更加華麗的語言、絢麗的辭藻，來歌頌我的錢老師，我知道，我能夠做到，但是，這世上一切詞語，都不足以表達我的對于錢老師的尊敬，都不足以將錢老師的好，說出十分之一。所以，我更愿意用那些最質(zhì)樸的語句，講述錢老師的小故事，因為，錢老師本就是一個不喜歡張揚，一心認認真真做學問的人啊。

　　錢乃榮，我的恩師，您永遠是我最尊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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