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隱若現(xiàn)的散文
我永遠無法接近它們。這幾乎是一種宿命。
2006年的第一場雪下在昨夜今晨。它們自上而下的時候,我正安睡在一個名叫合肥的小城。許多美好的事物總是降臨在意料之外,清醒之外,讓我無法直接接近。這樣的情形讓我沮喪,讓我在許多時候,感到不安與無助。在此之前的一個夜晚,我的頭頂飄著持久的冷雨,它們毫無規(guī)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像是在和誰捉迷藏。惟一的雨傘已不足以抵擋它們,事實上到后來,我已經(jīng)徹底地放棄了抵擋。那么冷的雨,在我放棄了抵擋之后,終于再次自上而下。海神黃酒正是在這時候掙脫了我的手,摔到了小區(qū)的路面上,我清晰地聽見了它們破碎的聲響。如果不是因為感冒,我想,我還能夠聞得見它們破碎之后洋溢出的芳香。我試圖收拾好它們,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對這樣一副爛攤子,我竟然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我竟然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做,才可以把破碎的包裝帶收拾回家。
那么冷的雨,毫不猶豫地落在我的頭上。
我站在雨里,傘倒提在我的手上。小區(qū)保安晃著雪亮的手電,奇怪地看了看我,而后嬉笑著說了一句:傻瓜。
小區(qū)里的保安大多來自于三縣的鄉(xiāng)下。這個勤快的保安我多次碰過面,每一次見到他,目光里都寫著自得其樂的安詳。他有一張比我年輕得多的臉,和一叢烏黑烏黑的頭發(fā)。值得一提的是,在他松松垮垮的保安服上,永遠都別著一支鋼筆,這讓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個小區(qū)里的保安。每次自保安室經(jīng)過,我都會看一眼,他要是在,那一定是在自得其樂地坐著,看不出深淺的眼神讓我不安。這時候我時常會想,他的鋼筆,究竟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
這樣的猜想類似于哥特巴赫,在我,永遠別想輕易找到答案。
那么冷的雨,并沒有滴在他的身上。我注意到,他一手握著手電,一手持著雨傘。他撂下這句話之后,就自得其樂地走了,雨都落在他的身后,有的干脆就直接落到了我的身上。更為致命的事實是,他顯然具備解決這副爛攤子的能力,我甚至愿意相信,如果我愿意把這些悉數(shù)交出,不出兩分鐘,他就可以收拾得清清亮亮。我曾經(jīng)看過他沿著水管,攀緣至四樓的陽臺,而后又身手敏捷地躍入人家的檐下。據(jù)說他還曾徒手攀緣至七樓的樓頂,摘過人家的大麗花。消息傳出之后,整個小區(qū)里的居民都隱隱地感到了惶恐,盡管他多次取代過110,幫助過忘帶鑰匙的人家。
我真的忘了是怎么回的家。晚歸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jīng)喝高了,我本就不是一個善飲的人,加之黃酒更不是我的強項。坐我隔壁的是家報社的老總,他一口喝下半杯,再一口就喝得精光,這樣的酒量讓我自卑,更讓我驚訝。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黃酒,多喝也無妨。但我喝到半杯的時候,頭還是開始暈了,我只好像做賊似的,提前偷偷溜回家。
許多時候我都陷入這樣的無助與絕望。正如那冷雨,正如那雪花。
雪似乎更喜歡夜晚。我很少看見過它們,出現(xiàn)在自己的白天,哪怕是傍晚。我看見它們的時候,天地已經(jīng)白了起來,薄薄的一層,像是大地的白婚紗。我不知道那雪,究竟為什么要落在無我的夜晚,為什么要讓我感到,美好的事物總與我無關。雪后的大地一片空茫,像“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像那些在泛黃書頁里靈動的身影,想抓卻怎么也抓不住他。還清楚地記得《雪國》里的句子,那個一衣帶水的鄰邦作家曾一度充實了我的單身時光,他娓娓而侃,陰翳而寒冷的語速,像那些悄悄溜走的花樣年華。我似乎在無數(shù)個夢里和他促膝而談,奇怪的是,我居然看見了他的一頭華發(fā),居然看見了他渾身上下都是一襲雪白的衣裳。他顯然并不來自寒冷的雪國,但我一直深信,如果我去往遙遠的雪國,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終于在一個寒冷的冬季去了次日本,那個并不遙遠的國度,在下降的舷窗里,有著櫻花一樣華麗的面容。然而,喝著日本特有的清酒,看著難以下著的“女體盛”,淹沒于人流如蟻的東京,我總覺得自己正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空——那種感覺類似于宗教,我在異鄉(xiāng)的匍匐,大多隸屬于盲從。又有點類似于清酒,淡淡的煤氣的味道,漸漸地麻痹了我的神經(jīng)。及至到了大阪——日本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川端的故鄉(xiāng)——一切終于都清晰了起來。無邊的滑雪場、披雪的云衫,以及人家雪白的樓宇,都真切地讓我明了,這是真實的雪國,盛大、蒼涼,有著吸附一切的遼闊。但雪國也僅僅是雪國,我在其中,絲毫也感覺不出書頁里的氣息,絲毫也感覺不出書頁里的潮濕與陰翳,以及黃昏空茫的沒落。這巨大的落差讓我眩暈,像置身急速滑行的雪橇,天地都在自己的心尖上跳動。
歸國之后,我沒有寫過一篇有關日本的文字,甚至也沒在任何一篇文字里,提到過日本和我所看到的雪國。它對我而言,僅僅是一趟短暫而疲憊的旅行,所有我想見證的東西,都在無邊的雪國里黯然墜落。我相信這也是宿命,正如我所期待的雪花,總是選擇在那些無我的暗夜里飄落,總是留下靈動而蒼白的背影,讓我心懷無邊的落寞。我本來是想選擇一個無人識我的小鎮(zhèn),靜靜地坐一個下午,我想在這樣一個我所選擇的小鎮(zhèn)里,近距離地觸摸川端。當然,在那一刻,有無數(shù)的雪花,在日本的天空上面,無聲地飄落。我相信:它們會靜靜地落在我的肩頭,落在川端的肩頭,慢慢地,落出兩尊傻傻的雕塑。
我還一廂情愿地認為,葉子會燒制一壺日本最好的清酒(洋溢著一種煤氣的味道),泛黃的和服在雪國里翻飛。川端是偏愛清酒的,正如他之偏愛無言的死、無限的活。葉子,這個雪國里最唯美的藝妓,一直靜默于我們的旁邊,持守著櫻花一樣妖嬈的笑臉。我想,那也是暗夜里的雪花,無邊無際,有始無終。事實上,雪花一直沒有停止過飄落,只是,我無法真正地觸摸到它們。這真像了宿命,像生命里那些難以企及的部分,它們共同隱藏在時光的深處,也許需要我窮盡一生的勇氣,才可以真正地看清它們。
當然,另一個可能就是,宿命里的我,永遠無法看見它們真實的面容。正如小區(qū)里的保安,松松垮垮的保安服上,一支鋼筆的落寞。那也是無言的死,只是誰也無法揣度,一支鋼筆無限的活。
【假想麥子】
我總是先聽到雨聲,才感到春天已經(jīng)來臨。
在城市,春天的腳步總是很難聽清。從鋼筋水泥包圍的建筑里望過去,城市一片灰蒙。而腳下車水馬龍的臨泉路,街樹依然沒有泛青。望得累了,就看到了遙遠的鄉(xiāng)下,看到了田里的麥子,正呼呼地向外透著青。
這是春天的第一場雨水,下在清晨,宛若無聲。當窗玻上滑過一道晶瑩的雨滴,窗前打字的我,拂到了第一縷春風。她很柔很軟,比敲擊鍵盤的聲音還輕。她應該還下在遙遠的鄉(xiāng)下,下在那塊麥田里,下在我曾走過的田埂。而初春的麥子也應該呼呼地向外瘋長,她們還很柔弱的手臂也必將在承接這天籟之音。它們比城市更需要雨水,就像我羸弱的鄉(xiāng)親,更需要陽光和溫情。
我不能說話,就像遙遠的麥子,靜默無聲。我也是城市里的一株麥子,甚至只是一株麥穗,期待雨水和陽光的降臨。
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依然在下,沒有醒來的城市依然很安詳。遙遠的鄉(xiāng)下應該已經(jīng)醒來,二娘的腳步最先響在村口,它很快就喚醒了整個村莊,甚至是襁褓里的嬰孩。鍋碗瓢盆的交響再次響起,娘在灶間燒著熱水,熱浪沖擊鍋蓋的突突的聲音,一次次的把我們叫醒。
而現(xiàn)在的城市杳無人聲,窗前我也沒有看見慣見的清潔工;因了雨的緣故,早起的晨練人也沒有響起準點的腳步。這一切讓我默然,作為城市的一株麥穗,我忽然想抽穗和表達,甚至急于在雨中奔走,急于讓這清晨的雨水沐浴我的堅硬的面具。但我只能在意念中漫步,并且假想著N種可能,作為城市的一株麥穗,我是多么的虛偽和羸弱啊。
但我愿意是一株麥子,甚至是一株麥穗。
在清晨的雨中假想麥子,我疲憊的身心得到了極大的撫慰。
【梅子黃時雨】
先是說“空梅”,后又說“晚梅”,但一年一季的梅雨還是在焦灼不安的熱望中到來。像是怨閨的少婦,終于在一個沒有預兆的黃昏,撲進雄性的大地,和所有干渴的懷。有始無終,急不可耐。
許是渴望得太久,雄性的大地也終于放開所有的禁忌,連人家的窗欞都支棱起了耳朵,聆聽漸行漸近的聲息。我甚至聽見了它們風中的.喘息,似乎竟有些緊張了,像是久別的一對,準備熱辣辣地見面,那個久別的冤家,終于就在前面。到得終于相見,兩個冤家再也沒了禁忌,一個哭得淋漓,一個塵煙四起。天地歸于長久的沉沒,白茫茫的時光的盡頭,上演著一幕人間的大悲與大喜。
沒有人注意。人們似乎已習見了這樣的曠別,兩個人的悲喜,也從來就不會長久地停在第三個人的心里。
雨,敲在窗玻上,落在更為迷茫的空間和時間,我甚至找不到具體的雨滴,它們就都一起消失了,像無數(shù)條已然蘇醒的蛇,相互進行著持久的糾纏。久不擦拭的窗,F(xiàn)在顯得格外清潔,無數(shù)條河流奔涌在它上面。更多的人躲在窗戶后面,這樣的黃昏,似乎暗示了許多人的命運,他們和她們,開始在無邊的雨意里沉陷。街頭,三兩行人在雨中疾走,傘反倒成了累贅,呼哨的風,一個勁地吹。
雨意終于和緩。不復是初相見。這一切都像了人間,激越與瘋狂之余,終于想到促膝。聽那雨聲,雖仍是淋漓著,卻綿密了許多,像親昵的繡拳,一下一下地啪嗒著雄性的大地。那聲音竟已透著無邊的愛意了,像所有的怨婦,雖知那個冤家玩慣了哄人的把戲,但還是只消片刻功夫,便也消了氣?梢娛篱g萬物同出一理,即便知道又是一個久別,那收拾好的包裹里,仍是齊整整的,沒有一絲怨意,甚至連淚水都強忍著,不欲為他看見。殊不知,他一到了外頭,哪里還記得屋里?
最不堪的當是夜了。通常是風雨大作,像是急于表白自己終于又有了一次恩澤。似乎所有的怨婦都喜好了這一口,《詩經(jīng)》如此,《萬葉集》也如此。似乎只有如此,才能顯得自己仍舊是他的心尖,而又急于被人聽見。但這樣的自欺,終究也只能害了自己,短暫的記憶里,是沒有“潤物細無聲”這回事的,想是動靜越大,才越能平復雙方的心理。誰會往深里細究呢?那些聽見了的人,也只有羨慕的份吧,看人家恩愛,外人斷沒有怪罪的道理。事實上估計也沒有人細究,一年到頭,可憐見的,便是再潑辣,到底也只能潑辣那么幾天。
于是,她就有不顧廉恥的意味了。從早到晚,沒有個歇的。好不容易歇了一腳,想想又是不甘,便再次磨蹭出了愛意。像是忽然得了失心瘋,把個天地都弄得黏稠無比,人行其間,總感到慌慌的,悶悶的,透不過氣。
這么一折騰,一切都變了舊模樣。她承歡了幾夜,換來的焦渴更為熱烈。到頭來,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她才發(fā)現(xiàn),怨婦終究是怨婦,冷暖都在她一個人的心里。想想便也就作罷了,于是釋手,隨了他去。
卻苦了那些發(fā)霉的物件。像舊年的情事,偶一翻曬,仍有些青澀殘存于塵封的箱底,或者是微涼的指尖。但這確實像一場苦澀的人間的愛情,孑遺的氣息,映照著流年。都說時光匆匆,過隙如電,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把恍如隔世的滄桑和錐心蝕骨的痛疼留給了人間。但誰就能說,流年的印記,不在梅子黃時,留下它歲月青蔥的氣息,和人間情事的暗示呢?
【聽取蛙聲一片】
看完日爾曼戰(zhàn)車VS橙色軍團的時候,天漸漸地亮了。這是我與歐洲杯的第四個激情之夜,當遙遠的歐羅巴熱情似火地迎來又一場狂歡,身后的合肥響起了蛙聲一片,這個城市還沒有完全醒來,盡管遙遠的歐洲杯正在激情地上演。
又一季梅雨淋濕了太多的耐心和太多的好脾氣。雨住了,蛙們終于能夠從潮濕的地里鉆出來長舒一口氣。它們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為快樂的一群,在凌晨的窗前小坐,我甚至能想象得出蛙們秀美的跳躍的姿勢。這種熟悉的姿勢讓我很不禮貌地想起剛剛謝幕的卡恩,想起這個優(yōu)秀的日爾曼門神。在范尼凌空抽射的一瞬,我再次看到了卡恩的眼神,在幾年前的世界杯上,也正是這種令我黯然動容的眼神讓我關注起卡恩。這個與我同年的日爾曼門神近乎完美地上演了一幕幕神話,但總有那么幾粒無法撲救的進球讓卡恩悔恨。是的,卡恩的眼神寫滿了悔恨,他在悔恨,他在為他的日爾曼擔心,這是一個球星最為優(yōu)秀的品格,也讓我對這個日爾曼門神充滿了尊敬。當橙色軍團發(fā)動一次次進攻,這個優(yōu)秀的日爾曼門神也就一次次地躬著腰,這時候,讓我感動的依舊是門神的面容,他一臉皺折,并不老邁的臉上寫滿了專注、寫滿了信心,他一直在孜孜以求,一直在等待,一直思考著該如何為他的日爾曼鼓勁。正是這種熟悉的姿勢讓我想到了蛙們,想到了蛙們在一場大雨過后,歡快響亮的叫聲。在很久以前的《動物世界》里,我聽懂了這種蛙聲,除了跳躍,蛙們唯一的樂趣就是亮出它們的聲音,同人類引吭高歌一樣,蛙們也會在自己的歌聲里得到精神上的愉悅,得到屬于自己的快感,而更重要的是,蛙們還能在自己的歌聲里互相證明,自己是勝利的一群。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我們常常忽略的蛙們,它們知道自己的存在,并急于表述存在的聲音。
我不得不向我所尊敬的門神致歉,但他確實使我想到了就在我身后歌唱的蛙們。他的眼神,他的皺折,他的躍躍欲試的姿勢,都讓我想到他不是“神”,而是日爾曼的青蛙,一只為他的日爾曼歌唱的青蛙。確實,他不僅是個出色的門將,更重要的他還是日爾曼的精神,甚至是日爾曼的靈魂。我甚至不能想象,假如沒有了卡恩,日爾曼戰(zhàn)車還能不能讓綠蔭場上的歐羅巴望而生畏,還能不能六次殺進決賽三次奪走冠軍杯。這也確實是日爾曼戰(zhàn)車的現(xiàn)實,也是整個歐羅巴軍團的現(xiàn)實,逐漸缺失領軍人物或領軍人物不領軍的現(xiàn)實。毫無疑問的是,卡恩是日爾曼戰(zhàn)車當之無愧的領軍,他還是一只引吭高歌的青蛙,他在告訴他的日爾曼,他們將是勝利的一群。
如果不是范尼,日爾曼戰(zhàn)車真的會是勝利的一群。卡恩于是極為羞愧,他的眼神寫滿了悔恨,盡管他曾一次次地引領他的日爾曼殺進了決賽,但優(yōu)秀的青蛙卻不能容忍自己在最需要聲音的時刻突然沒有了聲音。
天完全亮了。此起彼伏的蛙聲還在響徹一片,勝利真的將屬于它們。這樣想著,在微熹的天光里,日爾曼門神的眼神再次讓我黯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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