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說房子散文
長長的冬夜,團在炕上剝花生是最可厭的了,塵灰撲土不說,還容易瞌睡。栽在簸箕里的油燈像一個迷離的瞌睡蟲,隔一會兒就“索索”抖上一陣,好像熟睡的人忽然受了驚嚇;ㄉ谑种袘醒笱蟮亍鞍揉模雀隆,聽著像“睡吧,睡吧”,人就要倒下去了。
明天隊里就要收花生米了,交不上是要扣工分的。娘沒辦法,只好抖擻精神給我們講故事、拋謎語。
一個大馬,四個大瓜,口里吞人,肚子說話。
這招很管用,我們一群瞌睡蟲紛紛從睡鄉(xiāng)里跑出來,有的喊老虎!有的叫馬虎(狼)!有的直接嚷:大馬!
誰也沒猜對。
是——房子。娘得意地揭了謎底。
房——子?房子哪里有大爪?房子怎么能吃人?房子哪里會說話?我們一齊嚷。
娘說,房子趴在地上像不像個大馬?四個角是不是它的大爪?咱們進去出來是不是它在吞人?我們這會兒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它肚子里說話?
唉呀,可不就是房子嘛。我們懊悔著,催娘再拋。
麻屋子,紅帳子,里邊躺了個白胖子。娘又拋出一個謎面。
房子!我們齊聲叫喚。
娘狡黠地笑,是房子,可,是誰的房子呀?
我們面面相覷,房子是沒錯了,可,是誰的房子呢?
看我們猜不出,母親拿起一;ㄉ,掰開來,把光溜溜的花生米扔進嘴里,然后指著它麻麻的殼說,是它的……
唉,不光是人,什么都要有個房子的,雞鴨豬狗牛馬都要個庇護的,連花生也是,沒個殼包著護著,它也長不成呀……娘大肆闡發(fā)房子的重要性的時候,一群瞌睡蟲又迷糊了。
是啊,我們還沒有到為房子操心的年齡呀,我們還以為,人像蝸牛一樣,天生就有房子呢。
在房子吞進開會夜歸的父親,我們一群早在它肚子里睡沉了……
可是,房子在鄉(xiāng)里,卻是人們一輩子的頭等大事。
在鄉(xiāng)里,衡量一個人成功的標志有兩個:一是蓋房子,二是娶媳婦。兩項指標都完成了才算是成功完滿的人生。一對夫妻,生了兒子,歡天喜地的給他起名字,上戶口,過滿月,做百日,慶周歲……一系列的程序下來,下一個目標就是給他蓋房子娶媳婦了。
這可是個漫長艱巨的任務,需要堅定的意志和鍥而不舍的精神——
今年備石,明年添磚,后年籌瓦,大后年添木料……年年勒緊腰帶,勒到兒子長大成人,房料也攢得差不多了。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房子破土動工了。如果有三、四個兒子,連蓋房子的小工也省了;但是,爹娘的罪,也就倍增三四倍。
一番傷筋動骨的操心勞作,房子起來了,爹媽的頭發(fā)也白了。
上梁時,那掛鞭炮錢是誰家也不會省的。劈劈叭叭,滿地開花,引來多少艷羨和贊嘆。
看看,人家就這么起來房子了!
是啊,四間大新房,眼看著就站著了,真饞人!
就這么起來了?說得真輕巧!人家受的什么罪你們知道?嘁!
是啊,起幢房子蛻層皮,誰攤上誰草雞。
唉,不管蛻不蛻皮,人家的房子起來了,你呢,連雞窩還沒起一間呢!……
聽著人們的品評,那個父親,那個當年膀大腰圓的壯碩小伙、一夜之間卻佝僂成老蒼頭的父親,卻志得意滿地笑了。他成功了!在陽間、在陰間,他都可以拍著嶙峋的胸脯說,我是起過房子的。他背了手,搖晃著一頭蓬亂灰白的頭發(fā),首長檢閱似地圍著新房子轉圈看。
他也許他會記起他的娘冬夜里也給他們拋出的那個關于房子的謎語:“一個‘大馬’,四個大爪……”他摸著這“匹”他為之付出他所有的“大馬”,五味雜陳的老淚一下子淌了個滿頰滿臉……
許多人看到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的故事,都不相信:哪有一夜黑發(fā)變白發(fā)的?我卻信。因為我們村小召開的娘就是一夜白了頭的。
小召開二十八那年,一個嘴功過硬的媒人說動了鄰村一個患深度近視的姑娘。女孩眼神不濟,驗家時卻一眼看出這家的房子沒有多少筋骨,經(jīng)不起三年五載的風吹雨浸了,有房子等于沒房子,說什么也不干。媒人好說歹說,近視眼姑娘答應寬限三個月,三個月看不到新房子,婚事作廢。小召開的爹死得早,小召開是根獨苗,雖然腦子不是很明白,但傳宗接代還是沒問題的。問題就落在小召開的娘身上。若是因房子斷了趙家的煙火,罪莫大焉,死后怎么見小召開的爹?
小召開的娘心里上火啊,躺在炕上就像躺在熱鍋上,翻來覆去睡不成。便起來,圍著空蕩的房場轉圈,左三圈右三圈地狂走,從月升轉到月沉,從夜半轉到明天。第二天一早,一頭黑發(fā)竟如漂了一般——全白了。小召開看到了,近鄰看到了,許多村人都看到了,我娘讓我去她家借面鑼我也看到了……只有她自己看不到,她笑著,遞面鑼給我,我睜大眼睛,惡夢醒來一樣驚恐地看著她的一頭飛雪……
后來,我讀到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的故事就篤信不疑了。
家有女兒是不需操心房子的,她的房子有夫家負責。作為父母只須留心為女兒物色個有房的人家即可。所以,鄉(xiāng)人嫁女兒的條件也是兩個:人好。房好。兩者都齊了,1+1=2,簡單明了,婚事告成。若是房好,人差點,這道題還有加減,算成算不成,就看媒人的嘴皮子了。如果單是人好,房子是個“?”號,那可就是個難題了。
你養(yǎng)兒子,你就得蓋房子。你不蓋房子,兒子就得打光棍。事情就這么簡單。
不是鄉(xiāng)人勢利,而是因為窮,窮怕了。有了房子,就表示有了“家”;沒有房子,安身立命于黃土地的世世代代,你到哪里去建你的“家”啊!……為人父母,哪個肯眼睜睜送女兒一輩子受苦挨熬煉?女兒自己也不愿意,有了房子,自己的下半生就順當了,自己的路順當了,兒女的未來也才有曙光有希望。鏈接好幾輩的事情呢,可是不能大意。
也有那被愛情迷了心竅的糊涂蟲,天當被,地作床,中間有情郎。草垛旮旯高梁地,哪有郎君那有洞房,礙房子啥事?父母要是反對,我們就私奔,反正我這一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沒有房子,看我們能不能活人。那種悲壯決絕、義無反顧,不啻刑場赴死的烈士。讓人頓覺用房子衡量愛情,把房子凌駕于愛情之上,是多么可憐可恥和可鄙。
只是,多年之后,那個要愛情不要房子的女兒,卻為了自己兒子的一幢房子,為了兒子能有一幢房子把媳婦娶回家,早把自己熬練成了爹娘一般的滄桑,也早就悔青了腸子,發(fā)恨道:我就是死,也不會讓女兒嫁給沒房子的人家。沒有房子,我寧愿我女兒老死在家里。那種決絕,一絲也不亞于當年她為愛情發(fā)出的宣言。
年輕的女兒不明白,當初為愛情而戰(zhàn)的母親,怎么轉而為房子而戰(zhàn)了?
房子,注定是每一輩人的命題,是每個家庭的主題。
父親早逝,留下三間舊草屋和年幼的兒子,把成就男人輝煌的機會留給了我。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在嫁出自己之前,就和母親一起奮力把三間草坯房變成四間大瓦房。雖然弟弟上完學就留在了城里,買房娶妻生子一系列的程序都是在城市里完成的,我與母親苦心打造的大房子新嶄嶄地閑在老家一點也沒排上用場?墒,每每想起我是起過房子的,每每聽鄉(xiāng)人稱贊我是起過房子的,我就感到很驕傲很自豪,很有完成某種人生使命的成就感。
城市最初給我的感覺是,到處是房子,可到處是沒有房子住的人。
我在鄉(xiāng)企上班的時候,廠里聘了一個姓李的青島師傅。有一次我們一同去青島辦事,他說帶我們認認他的家門,我們一行五個人去了他家。七繞八拐,進了一個門,迎頭就是一張床,床上半臥了李師傅黃胖的女人。見我們進門,只膝行了一下,算是跟我們打了招呼。因為她身下是一張床,頂棚低矮處,還吊著一張床,她沒法站立。
我們被讓進里間,所謂里間就是被一道布簾隔開的另一個的空間?臻g幾乎被一張闊大的席夢思全占了,床上花衣錦被,花團簇錦,很有些豪華的樣子。但我總覺哪里不對,抬頭一看,對面墻角吊著一對沙發(fā)——原本應該安放地上的沙發(fā)卻吊在半空,如何不怪——我想笑,卻沒笑出來。李師傅說,這是他大兒子的婚房,下個月,他的小兒子也要結婚了。想到,如此逼仄的.空間還要擠進一張床和一位新人……忽覺得空氣不夠用,趕緊告辭出來了。到了街上,對著天空一通長呼深吸,這才把氣喘勻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命不凡的城市男女喜歡流連街頭并不僅僅因為他們想曬愛情、曬幸福。而是因他們的家,他們狹窄得連呼吸都受限的家,根本沒有愛情之花恣情生長的空間……
輪到自己躋身城市的時候,才知要想擁有那呼吸不暢的蝸居竟也是一種奢侈。
你只能做毫無尊嚴的房客,房東眉頭一煞或靈機一動,都是你卷鋪蓋走人的理由。兩家小兒打架,明明是房東孩子欺生,卻要扳過小兒的屁股甩幾個巴掌以結束爭端。搬家像三餐一樣平常,住著別人的房子,一切從陋從簡,疊巴疊巴,捆巴捆巴,隨便找個有輪子的車一拉就能走人。結婚十年,搬家十次。瀟灑夠瀟灑,新鮮也新鮮,就是有一股氣不得出的憋悶和時時涌上心頭的辛酸:明明是付費住房,從不欠他房租,怎么總是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兒?
沒有辦法,人家的房子,人家說了算。媳婦熬成婆,你知道人家為這房東熬了多少年?
第一次拿到屬于自已的房鑰匙,打開那還散發(fā)著濃烈涂料油漆味的新房,如打開了一個福地洞天,滿心滿臉都寫著對新生活的憧憬與希望。六歲的兒子立即爬在水泥地上翻起跟斗,翻得一頭一臉的泥土汗水,翻得我們夫妻一陣高興一陣心酸……
原以為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可安然地睡一輩子了,其實不然。住房也如穿衣,小了,想換大的;舊了,想要新的;住平房想高樓,住公寓想要花園洋房,住花園洋房想……人的欲望竟是無止境的,房子的大小規(guī)模也就沒了止境,常常聽周圍的人說起,某某買了一塊地準備建莊園,某某買了幾個山頭準備建城堡,某某買了一塊水域準備建軍水城方舟……聽得人先是眼花心亂,后是憂心忡忡:地球就這么大,占完了怎么辦?
最近新聞媒體頻頻爆出各地的“房氏家族”,一時“房哥”“房妹”“房爺”“房孫”齊舞。在平民百姓面對居高不下的房價望房興嘆、淪為窮盡一生為房打拼的房奴的時候,這些“房霸”們卻每人占有房產(chǎn)十幾套、幾十套、甚至幾百套。這類新聞看多了會讓人胸悶,但更多的是不解:他(她)要那么多的房子干嗎?房子,不就是供人住的嗎?一個人,一個身子,一個夜晚,不就需要一間房一張床嗎?難道會有人在幾套、幾十套、幾百套房子間奔跑著睡?!
可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卻總需陷身一個叫“鐵窗”的小黑屋里才能想明白。
常常去看別的物種的房子。
鳥的巢、燕的窩、蠶的繭、耗子的洞、蜘蛛的網(wǎng)、蝸牛的殼、螞蟻的城堡、蜂的集體宿舍、寄居蟹的臨時住所,還有一生都沒有房子、卻擁有無垠天空和廣袤大地的雄鷹,這些被人類定位于低級動物的物種,對房子都不很看重,即使是一口泥一口水、千辛萬苦地把窩建好修好的燕子,等生下兒女,兒女長出翅能飛了,也是毫不留戀地丟下走人。即使最熱愛房子、走到哪就都把房子馱到哪的蝸牛,一輩子要的也不過就是能替自己擋風蔽雨躲避風險的一間房。它們都懂得那個最簡單的道理:一個身子,只需一間房,一張床。多了,是累贅。
可是,無疑的高級動物——人類,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想,不是人類不明白,而是,房子,也許正是上帝給貪欲成性的人類的一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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